雨后的清晨,山间雾气缭绕,薄纱般的白雾缠绕在山间上,青石垒砌的堤身盘踞江岸,坚固巍然,护住下游千家万户的安危,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完工了。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新修的堤坝前,有人蹲下抚摩粗糙的石缝,有人仰头望着刻在碑上的大字,喃喃道:“真修成了……咱们没白拼这一回。”
不远处,蘅芜立在岸边,一袭素色长裙被晨风吹得微微鼓动。她望着滔滔江水从脚下流过,脸上没有欣喜,反倒泛起一丝难言的不舍。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
她回头,蔺绍正缓步走来,玄色官袍衬得他愈发清峻,眉宇间却多了几分难得的松快。
“看这水。”她轻声说,“从前它泛滥时,像头挣脱缰绳的猛兽。现在……它乖了。”
蔺绍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沉默片刻,道:“是你让它听话的。三百丈决口,两个月工期,别人要三年也未必修得稳。可你,一纸图纸,便定乾坤。”
她摇头:“是你信我,肯相信我一次。”
他侧头看她,目光深邃:“若我不信你,你也一样会做。你从来不是等谁点头才行动的人。”
她笑了,指尖轻轻拂过唇角,忽然低问:“你说……我们真的要回京了吗?”
“嗯。”他点头,“昨日京中快马传来圣旨,陛下亲笔朱批:‘治水有功,功在社稷,让我们即刻回京受赏。’”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蔺绍察觉她情绪低落,眉心微皱:“舍不得?”
“你说呢?”她抬头看他,眼底泛着光,“这一个月,我夜里画图,你守在旁边添灯油;我白日巡视堤基,你替我撑伞。孩子见我还会跑来牵我的衣角要糖吃……这里的人,把我当自己人。”
蔺绍静静听着,忽然抬手,轻轻抚了抚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
“你以为我不懂?”他声音很轻,“我也舍不得。小七昨夜还偷偷塞给我一双布鞋,说是他娘亲手纳的底,看的出,这里的百姓都很良善,我和你呆在这,都能感受到开心,累也是值得。”
蘅芜一怔,抬眸看他。
他极少在人前流露情绪,更别提这种话。
她垂下眼,指尖抚着袖口的绣线。
他知道蘅芜舍不得,有些话却不得不讲。
半晌,她轻笑一声:“你说得对。我到底……还是逃不过身份二字。”
他心头一紧,握住她的手:“但你要记得,无论在朝在野,在宫在野,你说的话,我永远听。你的功劳,我也从不曾独占。这次回京,我要当着满朝文武和圣上说,是你一人之功。”
她猛地抬头:“你疯了?那可是天子脚下!功高震主,你不怕……”
“我怕。”他坦然承认,“可我更怕你觉得自己不被看见。这一个月,你在泥里爬、在雨里走、在灯下熬了十几个通宵。你不图名,可我不能让你白干。”
她怔怔望着他,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远处传来喧闹声。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村中百姓扶老携幼,提着篮子、抱着包袱,从四面八方涌来。为首的村正捧着一块红布包着的匾额,颤巍巍上前。
“蔺大人!蘅姑娘!”他声音哽咽,“我们……我们给您送行了!”
身后人群齐声喊:“谢蔺大人!谢蘅姑娘!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蔺绍急忙上前扶住村正:“老人家,折煞我也。”
村正却坚持跪下,双手举匾:“这是咱们全村凑钱做的匾,上面写的,是百姓的心声!”
红布掀开,金漆大字赫然入目:功同禹稷。
蘅芜倒抽一口冷气,眼眶瞬间湿了。
“这……这太重了……”她声音发抖。
“不重!”一个老妇抱着孙儿上前,“我孙子能活到今天,全是姑娘和大人的功劳。要是按原来的来,我们村早没了!”
“蘅姑娘,这是你最爱吃的梅子干,我腌了一坛,你带到京城去!”一个小姑娘踮脚递上陶罐。
“大人,这是我们山里的野参,补身子的,您和姑娘都收下!”
篮子、包袱、土产堆了一地。
蔺绍红了眼,深深作揖:“诸位父老,蔺某何德何能,受此厚待……我必代诸位,将百姓心声呈于天听。”
蘅芜站在一旁,就算是再冷的心也会被捂暖了。
她不是没被人感激过,可从未有人用“功同禹稷”来赞她。她是女子,是侍妾,是不该抛头露面的内宅女子,可在这里,他们信她,敬她,把她当救命恩人。
“我……”她哽咽着,终于开口,“我会想你们的。”
人群爆发出一阵哭声和笑声。
一个孩童跑过来,抱住她的腿:“蘅姑姑别走!留下来教我画画好不好?”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孩子,泪如雨下:“好……姑姑答应你,以后……一定回来看你。”
蔺绍站在她身后。
他知道,她舍不得的不是山水,是这片土地上的人。
而这,才是他最心疼的地方。
---
三日后,马车驶出城门。
百姓夹道相送,有人撒花瓣,有人焚香祷告,更有老者拄拐跪地,磕头相谢。
蘅芜掀起车帘,望着渐渐远去的村落,久久未语。
蔺绍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
半晌,她终于回头,眼底稍微回神,却笑了:“你说,陛下会赏我们什么?”
他挑眉:“你要什么?金银?田产?还是……封你为女官?”
她嗤笑:“你当我真图这些金银?陛下封我为女官,怕是明天御史就要弹劾你。不过我还是想争取一下。”
他低笑:“说得对。我帮你的放心吧。”
她歪头想了想,忽然凑近,压低声音:“我还想吃宫门口那家玉麟楼的桂花酥。听说那可是御膳房流出的方子,每年只做九十九块。”
他失笑:“就为这个?我让人直接抄了他们的灶。”
她捶他一下:“你霸道惯了!我要的是那点,你抄了灶,还有什么意思?”
他握住她的手,眸光温润:“只要你开心,求不得的,我也给你偷来。”
她脸微红,抽手不抽,反倒问:“那你说,陛下会怎么奖赏你?”
“我?”他淡淡道,“大概又是赏银千两,老一套。”
“那你……会在朝堂上说清楚吗?”她盯着他,“关于堤坝的图纸,关于我的……作用?”
他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会。一个字都不会少。”
她心头一松,靠在车厢上,长长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