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朗朗响起,只见一位女子从门外走进门内,清泠泠移动脚步朝着大堂而来。
“虽然冒牌货原形毕露,但这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事。”
众人都愣怔着,目光跟随着女子。
女子一身葛布青衣,头上除了斜插一支发簪之外,没有多余的发饰,看着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然而,那张未施半点脂粉的面庞显得十分的清亮,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子贵气,还有适才那声音,亦是犹如天籁一般听着舒坦。
从门前到大堂上仅十多步,更是让人结结实实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轻移莲步”、“步步生莲”。
那一身的端庄贵气,从骨子里直往外透。
女子朝着陆公公款款施了一礼。
“安阳向陆公公见礼了。”
她直起身来,摘下头上的发簪交到陆公公手里。
“我家破人亡,在外漂泊十五年矣。原本无意争什么郡主位份,但见有人假冒,便不得不出来做个了结,以免公公受人蒙蔽。”
“如今我身无长物,这个发簪也不知道能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但请公公仔细斟酌。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发簪在陆公公手里显得沉甸甸的。
因为簪头之处所刻,并不是江南王府所制,而是嘉太子府制。
嘉太子,即为当今圣上。
也就是说,这枚发簪很可能是从前太子与江南王订下儿女亲事的信物。
只是,刚刚经历柴片嫂母女的一场骗局之后,陆公公变得谨慎起来,不敢立即就认定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份。
“我理解公公您的谨慎,毕竟众人都认为,当年江南王一脉乃至旁支,都已经被斩尽杀绝了,且事过十五载,真假难辨,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女子并不催逼陆公公马上表态,而是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
“不要紧,您不妨再多些思虑,我等得起。十五年都等了,不在乎多等几日。”
她移步到了苏缨面前,“如玉,你还好吗?”
苏缨摇着头:“不,我不是如玉,我是安阳郡主。”
女子并不与苏缨争辩,抚着苏缨的肩,轻声柔气地说话。
“那一天,我们原本那么欢喜,乳娘为我梳好了头,还是你亲手为我簪上发簪的呢。我阿娘心疼你,从不把你当外人,让你与我同吃同住,连衣裳都穿的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这枚发簪。”
“我们手拉着手,要去为阿爹阿娘庆贺生辰,谁能想到却迎来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乳娘慌忙之间将我藏于壁柜中,又将你藏于桌案下。虽然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可是能听到外面的杀声和哭声,听到他们把你搜出来带走了,我流着泪瑟瑟发抖。”
苏缨摇着头步步退却。
云中锦的心颤栗了,不禁看了一眼苏绣,看到苏绣的肩亦颤抖了一下。
女子所说,与她们的境遇甚至心境都是如此这般的相似。
“后来,再也听不到杀声,也没有了哭声,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我从壁柜里跑出来去找你,可你已经不在。我去找阿娘,可她挂在屋梁上,其他几个小娘也都挂着,我不敢喊也不敢哭。”
“再后来,有人来把她们放下来,扔到了马车上,我乘他们不留神爬上了车。然后,我和所有人一样被运到了海边……他们连将尸体抛进海里的功夫都舍不得,只抛在海滩上,任由海浪卷走,我就那么活过来了,可我也一无所有了。”
女子哽咽道,“如玉,我到处流浪到处找你,找不到你的人也找不到你的尸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感觉你还活着,这些年,我的心里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你不期而遇,那该有多好。”
女子说到动情处,拉着苏缨的手摇晃起来,就象从前小灯与心珠拉手摇晃一样。
云中锦差一点就忍不住落泪了,原来女孩子之间的亲密,是如此的相似。
苏缨挣开了女子的手,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不,我不是如玉,我是安阳。你才是如玉。”
女子也不再与苏缨废话,转身对一旁的衙差说道,“烦请提一壶烧开的滚水来,我要为陆公公砌盏茶。”
众人皆莫名其妙,这个时候,怎么忽然想起砌茶?
滚水很快就送上堂来,但女子并不着急砌茶,而是用手扇着,等到滚水凉了一点,这才提壶砌茶,砌好的茶亦是用手扇着,待凉到了七分,这才捧到了陆公公的面前来。
“公公您是知道的,我阿娘乃出自制茶世家,懂得砌茶的水并非越滚越好,而是要等水气散去才好,刚砌好的茶也不宜立即入口,须等到七分热,既不失茶香又不烫口,方是最为恰当。”
陆公公不住地点头,“唔,咱家在宫里时,亦是如此这般伺候圣上他老人家的。”
女子又朝着陆公公施了一礼,“公公您辛苦。”
“不辛苦,能伺候圣上,是咱家的荣幸。”陆公公品着茶,显然对女子甚是满意。
人们都议论道,“果然是见过世面的,连砌茶都和宫中一样讲究,她是郡主无疑了。”
“可是,”陆公公看了看女子,将茶盏放下,话锋一转,“王府下人众多,何须王妃与郡主亲自动手给王爷砌茶?”
女子笑道:“公公您有所不知,我阿娘与阿爹情深意笃,阿娘最喜欢亲手为阿爹奉茶,阿爹也最喜欢喝阿娘亲手砌的茶,说用心砌的茶,喝起来格外香。我阿爹阿娘对我甚是宠爱,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砌茶。”
陆公公点了点头。
女子接着道:“阿爹阿娘不仅教我读书写字,还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阿爹教我谦逊、知礼,阿娘教我爱人、自爱,这些都是做人的根本。即便这么多年我流离失所多艰多难,始终牢记着阿爹阿娘的教诲,一时半刻都不敢忘记。”
她轻轻试去眼中的泪花,望向苏缨。
“如玉,你与我形影不离,想来这砌茶的功夫,你也学会了吧?适才你若早为陆公公砌茶,恐怕就不用与那假冒的母女俩费那么多口舌了。”
“是,形影不离。我会的,你也会。”苏缨终于开口道。
女子又是扬起头来一笑。
“不,是我会的,你也会。如玉,毕竟你只是乳娘的女儿。”
“我不是如玉,你才是。”苏缨道。
“如玉,你我曾经那般相亲相爱,还曾许诺过将来我出嫁也要带着你,若不是那场变故……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如玉,我们终于重逢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女子又握住了苏缨的手,握得十分用力,苏缨拼命想挣脱却挣不开,还是苏绣上来使劲帮她挣了出来。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女子猛然间沉下脸来。
“据我所知,你先与刘光耀等几位富家公子行不苟之事,后嫁装神弄鬼又杀人盗尸的刍灵师谢草偶,又嫁原漕帮帮主侯一春为妾,这些可是事实?”
苏缨嗫嚅着双唇,半晌说不出话。
“你若真是安阳,光是自爱这一点,就已违背了阿娘的谆谆教诲。而侯一春乃构陷我族、杀父灭家的仇人,你却嫁与他为妾,日日与他行床第之欢,你又将全府上下数百条无辜死去的性命置于何地?你对得起爹娘吗?你又对得起自己吗?你又怎么敢自称你是安阳?”
女子步步进逼,苏缨步步退却。
“如玉,不是我非要揭你的短,但你既然敢来冒充安阳郡主,我便不得不说。而且,漕江的百姓都可以作证,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如玉,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也为难我了,好吗?”女子将眉宇间的一丝欣喜藏起,带着遗憾说道。
门外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声,就连秦寿那些漕帮喽啰亦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苏缨。
女子无论从样貌还是举止言行上,都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子尊贵,而相比之下,苏缨就显得畏畏缩缩的,况且她还有那么不堪的过往摆在众人的面前。
众人的心,自然而然地都偏向新来的女子。
早在进州衙之前,苏缨就已受了刘老夫人的惊吓,再被假冒的柴片嫂母女一顿刺激,紧接着又被这女子一顿挖苦,句句字字都戳在她心头最痛之处,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崩溃晕厥过去。
“姐。”苏绣惊呼,想扶住苏缨,却不想被那女子抢先了一步,将苏缨抱在了怀里。
“如玉,我可怜的如玉。”
女子为苏缨试着脸上的泪,颤着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你,我真该死。”
“少说废话,离我姐远点。”苏绣将苏缨抢了回去。
女子也不着恼,反倒是朝着苏绣深深地揖了一礼。
“我听闻是苏帮主扳倒了陷害恶人侯一春,还了我江南王府清白,安阳在此多谢了。还有,如玉承蒙苏家照料多年,在此也一并谢过。我与如玉亲如姐妹,往后与苏帮主亦是一家人了,还要仰仗苏帮主多多照拂哟。”
苏绣想咬了咬嘴唇,但终究没有说话。
女子这般彬彬有礼,又是口口声声唤她苏帮主,她若是再恶语相向,便显得她这漕帮帮主小气了。
女子又转而再次朝着陆公公施了一礼。
“如玉毕竟是我乳娘的女儿,与我亦是亲如姐妹,这些年她流落在外一定也吃了不少苦,还望公公看在安阳的面子上,莫要追究她假冒之罪,安阳感激不尽。”
“郡主如此大义,咱家又怎好再行追究?”陆公公还礼道。
如此大仁大义大度,无不显示着王族女子高尚的胸襟,怎能不叫世人为之信服?
相比之下,备受苦难折磨的苏缨,美则美矣,而眉眼间就好似写着一个“苦”字似的,叫人怎么信她?
孰真孰假,可谓一目了然。
“那本宫就谢过陆公公了。”
女子已于不觉中将自称改为了“本宫”,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云中锦,露出浅浅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