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女子说得有道理,王爷王妃何等尊贵,怎么可能和普通百姓家里一样?
陆公公却抚着他雪了无须的下巴沉吟不语。
他打年少入宫,至今已有数十载,伺候走了先皇又接着伺候当今圣上,宫中之事他比谁都知道得多。
那些皇子们虽然在外人面前,的确是正儿八经地唤父皇母后母妃。但下了朝之后,尤其是在他们亲娘的后宫里,称呼则大不相同,他也的确听到过皇子公主们亦象平常人家那般,唤圣上阿爹,唤他们的娘亲“阿娘”,这在皇子公主们未成年时最是常见。
他不禁皱了皱眉,一时无法断定,江南王与他的王妃及子女之间,是不是也这样的情形。
彼时安阳郡主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唤阿爹阿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时老妪似乎想起了什么,与女子耳语了几句,那女子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随即便改了口。
“哦,对了,叫父王母妃,那是叫给外人听的,私下里,本宫亦是唤阿爹阿娘的,这样才象一家人。”
苏缨拼命摇头,“不,在外人面前,亦是唤阿爹阿娘。阿爹说,人伦礼义原本如此,与富贵贫穷高低贵贱皆无关系,唤阿爹阿娘又不丢人。”
“对,不丢人。”门外的齐寿高喊一声,随即漕帮的徒众跟着高喊起来。
苏绣不吱声,但脸上明显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真实感受到了这个漕帮帮主的地位,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不知觉中,得意洋洋看向云中锦。
自进得州衙,云中锦便鲜少说话,那女子拿出漆盘后,她更是一言不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你对姐姐没信心吗?”苏绣拉了拉云中锦,悄声问道。
云中锦反问道:“那女子又带着厨娘做人证,又带着漆盘做物证,显然是有备而来。姐姐呢?”
“姐姐有我们做人证呀,至于物证……也不是非要不可。”苏绣嘴硬道,“虽然那女子比我们抢先一步,还用个破漆盘赢得了陆公公的信任,可姐姐铁板钉钉就是安阳郡主呀。我就不信,背后有整个漕帮支持的真货,能输给势单力薄的假货不成?”
云中锦正色道,“你不就是想显摆一下你人多势众嘛?要知道,有理不在人多声大,得真有理才行。还有,管好苏络,别象井底之蛙似的,以为有了漕帮天下就是苏家的了,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
“你不就还是对我耿耿于怀吗?”苏绣气得白了她一眼,“你可给我记住了,不帮我可以,不帮姐姐,不行!”
“姐姐是真的,你还怕啥?真金不怕火炼。”云中锦说着,掰开了苏绣的手。
云中锦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刑部来的上差,与漕帮帮主拉拉扯扯嘀嘀咕咕的,甚为不妥,于是干脆远离苏绣,站到了大堂正中间。
知州大人却都看到了眼里,心里头一琢磨,附过陆公公耳边耳语了几句。
“唔,有道理。”陆公公点了点头,随即咳嗽了一声。
“既然两位都说自己是安阳郡主,各有各的说辞,说起来又都有道理。那咱家就问几个问题,若说对了,就是真的,说错了,便是假的。真的迎回王府,假的打入死牢,你二人敢不敢试?”
那女子与老妪相视一眼,答道:“本宫就是真的,有何不敢?”
苏缨久久未答,苏绣急了,代她答道,“敢、我们敢。”
“唔,听好了,王爷的生辰是何时?”陆公公清了清嗓子道。
“十一月初二。”那女子与苏缨同时脱口而出。
陆公公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难的?每逢大日子,江南王府都会给百姓舍米粮,百姓受王府恩惠的多了,但凡有点良心的,都记得。”
苏绣一开口,立即赢得一片附和声。
“好吧。”陆公公又问道,“王妃娘娘的生辰是几日?”
“还是十一月初二,与我阿爹同一天。”那女子很快答道。
苏缨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阿娘的生辰是十二初二。”
陆公公皱了皱眉头,苏缨说没有错。
那女子却并不慌张。
“公公有所不知,阿娘的生辰原本是十二月初二,与阿爹只相差一个月。有一年,阿娘觉得隔了一月又要大操大办甚是繁琐,就改与阿爹同一天。从那之后,王府都是在十一月初二那一天,同时为阿爹阿娘举办生辰宴。”
“那本是个喜庆的日子,本宫穿戴一新,给阿爹阿娘拜寿,想不到,竟是最后一次……”
女子说着,用丝帕试起泪来。
苏缨没有说话,咬着嘴唇,打了个寒颤。
十一月初二,既是江南王夫妇的生辰,同时也是他们的忌日,当年正是全府上下为王爷王妃欢庆生辰的时候,迎来了宣旨的陆公公。
江王府还以为陆公公是来贺寿的,欢欢喜喜领着阖府上下跪下接旨,却不料竟是抄灭王府的圣旨,顿如晴天霹雳。
原本一堂喜庆,瞬间变做人间地狱。
“我冒昧说一句。”苏绣站了起来,“虽然王妃娘娘怕繁琐,把自己的生辰改做与王爷同一天,但到了王妃的正日子,王爷总不至于不声不响,关起门来还是要小小地庆贺一下的吧?此乃人之常情,更何况王爷与王妃恩爱甚笃。”
苏绣径直冲着那女子问道,“如此,身为王爷王妃宠爱的女儿,怎么会不记得王妃的正日子呢?脱口而出的也应是王妃的正日子才对。”
“本宫不是不记得,只是……”女子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老妪。
老妪径直上来说道:“实际上,免去繁琐只是其中一个缘由,重要的是因为王妃娘娘与王爷情深意重,愿意同一日庆贺生辰。既然改了,娘娘个视那天为她的正日子,王爷又怎么会拂了娘娘的意?”
女子接着道:“如此却是应验了那一句,同生同死。只是,本宫每每想起阿爹阿娘死得那么惨,便是心如刀割,当年那帮畜生,简直泯灭人性……”
女子愈发哭得哀伤。
“嗯哼。”陆公公咳嗽了一声。
女子立即觉得不妥,转而说道,“如今圣上终于下旨为阿爹洗脱了冤屈,阿爹阿娘天上有知,应感欣慰矣。”
陆公公又抚着下巴寻思着,按照王族密档记载,王妃的生辰的确如苏缨所说的,是十二月初二,但按那女子的说法,也说得过去。
那年他就是乘着王府上下欢庆,疏于防备之时,一举拿下了江南王,抄灭了王府,连同来贺寿的王族旁支,全部都被他消灭得一干二净。
此事对于陆公公来说,乃一大功绩,即便因为弄丢了王府宝藏,先皇亦未曾怪罪于他,反倒是对他大加赞赏,称他足智多谋,在没有搅扰百姓的情况下,一举歼灭江南王的谋逆。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江南王亦有平反的一天,陆公公当这趟差本就心中惶恐不安,指望找到江南王的骨肉好回宫去讨圣上欢心,但若是找了个假的,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而那女的话也提醒了他,苏缨的背后是漕帮帮主苏绣,那可是一看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若是把苏缨当郡主认为回去,往后大有可能会与他算旧账,那可划不来。
寻思再三,陆公公打定了主意,不论真假,绝不能认苏缨。
此时那女子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近苏缨,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我说怎么看着有些面熟呢,却原来是你,如玉,怪不得你知道我阿娘真正的生辰日呢。”
“如玉?”众人皆不解。
“我的乳娘有一个女儿,与我一般大,名唤如玉。我母妃,哦不,我阿娘十分心善,不忍她母女分别,允许她带女儿进王府与我一同照料,同吃同睡,就与亲姐妹没有分别。因而,虽然十五年过去了,我还是认得出她的。”
“没错,老奴也认出来了,她是如玉姑娘。”老妪也站出来说道。
女子上前搂住苏缨,泣道:“如玉,你果然还活着,这些年,你还好吗?”
苏缨一个劲地躲闪,口中念叨,“我不是如玉,我是安阳。”
“不,你是如玉,我才是安阳。”
女子一把将苏缨拽起,逼着她与她一道面对着众人。
“如玉,你别装了。我有人证物证,你有什么?我一身从娘胎里带来的富贵之气,你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陆公公火眼金睛,堂上堂下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就我们俩站在一起,谁贵谁贱,谁是郡主谁是乳娘的女儿,还看不出来吗?”
堂上十分安静,而门外亦无人吱声。
“我怎么看着她跟我差不多呢,哪里看出郡主的尊贵来?”半晌,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小绢花的声音,引来哄堂大笑。
“我说怎么一股子风尘气,却原来跟小绢花是一路货。”有人一说,愈发使人觉得,那女子一身的风尘气。
“你们这帮抠泥脚的渔佬……”老妪跺着脚指着骂了一句,那模样儿象极了青楼里的老鸨。
而那女子气急得脸红筋涨,憋半晌吐出一句与陆公公一样的,“灭九族”。
人们笑得更加大声,苏绣更是十分放肆地哈哈大笑。
“肃静、肃静!”
知州大人喊了几声,众人方才安静下来,
女子的言谈举止,的确不象是一位郡主。
然而,苏缨看起来战战兢兢胆小如鼠,亦丝毫没有郡主该有的样子。
所有人都拿眼看着陆公公如何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