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前月棠目光刺骨,丝毫没有让步的迹象。
褚嫣终于松开唇齿:“沈家原本要杀我,这是真的!”
月棠眯着眼,把手松了些。
褚嫣滚落眼泪,仍抓着剑刃:“但在我说之前,你先让我传个人进来。
“——白栀!去把方凌抬过来。”
听到这个名字,月棠眉头动了动,随后她看向后窗下的晏北。
晏北点头,跟暗处的影卫使了个眼色。
影卫便随着战战兢兢站在门下领命的侍女离去了。
殿内,褚嫣伏坐在蒲团上,说道:“褚家当初让我嫁到王府,表面上看起来,是水到渠成的好事对不对?毕竟都知道我与你哥哥青梅竹马。
“可是于褚家而言,不是的。
“他们不是为了成就我们,一开始就是冲着王府手里皇城司的权力来的。
“我认为你们也是知道的,高门大户嘛,谁家联姻的目的不是为了壮大势力?无可厚非
“但对沈家来说,跟他们有仇的褚家和王府结了盟,就是个大威胁了。
“他们当然不希望这门婚事成功。
“成亲前后,他们一直伺机向我下手,一开始只是内宅阴私,没有成功。后来他们就直接下杀手,婚前也没成功,毕竟褚家也不会让这桩婚事有闪失,沈家根本不会有机会下手。
“婚前褚家因为私心保护了我,婚后沈家又下手时,让你哥哥发觉了。
“第一次他怕我害怕,私下解决了,瞒了我,也警告了沈家。后来又有两次,但我却不知道他为何不告诉我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比如说,他遭到毒手,前后几个月,理应自己会察觉,可为何连你也从来没听说?
“事实上,我也不明白。
“那些时候所有的危险都是他帮我解决的,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些!
“直到你和父王出事,我开始意识到我也是褚家算计的对象之一,我才警觉他的死不对劲。我找来方凌盘问,才知道因由。
“你不要觉得我不值得沈家锲而不舍这样做,褚沈两家本来就有仇,他们杀我也不过是杀个仇家之女。
“此外,你十四岁生辰的时候,我们成亲才不久,也没怀上孩子,继续破坏这桩联姻还来得及。
“而沈太后因为诞下四皇子已然荣升淑妃,当时又偏巧大皇子又被父王弹劾,受了先帝斥责,关键是,先帝一直都未曾明确立谁为储,所以他们还是有希望的——”
“等等,”月棠打断她,“父王当年为何弹劾大皇子?”
褚嫣咽一口唾液:“只是桩小事。父王说大皇子在穆皇后住过的梓元殿里抓鸟雀,对先皇后不敬,于是先帝就罚他去皇后陵前守陵了三个月。这事你应该听说了才是?”
月棠未置可否。
自打儿时被帝后撑腰,成功驯服了大皇子月渊后,后来许多年,她也一直与月渊时不时有书信联系。若回王府,月渊也会跑来见她,一起吃个饭,钓个鱼,遛遛鸟。
被罚守陵这件事情,她自然有听说。
但后来再与月渊相见时问起他事由,他却回避了。
褚嫣继续:“到了那份上,位于沈家的位置,总归值得争一争。
“不然的话,你想想,褚家难道不会对沈家痛下杀手吗?
“那个时候,他们可不知道沈妃后来会变成沈皇后,先帝将来还会给他们持玺的特权!
“总之,杀一个我又不需要太多本钱,为何不去做?
“这些都是实在发生的,可你哥哥只字不提。”
褚嫣沉下气来,放缓声音往下说道:“我至今不明白,明明该我知道的事,他为何从来不曾告诉我?
“告诉我了,我岂不是就能防范起来吗?
“可那么多次!他背地里一定花费了很多功夫才做到了万无一失。他也不可能没去追究过原因,也一定查到了一些证据。
“他始终没告诉我。
“临到死他都没向我透露!
“若说他这是不想我担心,你信吗?!”
月棠凝眉不语。
月溶前后病了有两三个月,她每次回去看望,他都只是说无大碍。结果到最后病情突然转急,而后没多久就因胸痹之症发作、心力衰竭而亡了。
如果还夹杂着他追踪沈家这件事,的确就有了疑点。
“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褚嫣缓缓吸一口气,“自然,如若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褚家的图谋,防我是应该的。
“可冲我下手的不是沈家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既然替我排除危机,可见他心里有我呀,有我,那他到了病重之时,为何也还是不曾向我吐露半个字?
“关键是,他防着我,不告诉我,可你也不知道啊,可见他也在防着你。
“那他隐瞒下来的,究竟会是什么?!”
她反射着灯光的眼眸开始变得有些刺眼。
月棠望着她:“你觉得是什么?”
褚嫣笑得讽刺:“保守得这般严密,死都不说,连沈家杀我这事情都不肯告诉我,那只能是在追查沈家的过程里,还查到了某些不可说之事。
“比如说,——关于你的秘密!
“他不能让你我有机会顺着沈家杀我这件事,摸索下去。
“毕竟,你都值得褚家那么缜密地设局来谋杀了,背后怎么可能没有说法?
“凭帝后待你的异常,这个秘密必定是他们也知道的。
“你哥哥是不敢说,还是碍着什么不能和你我说,我不知道。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是因为发现了你身上的秘密而死,那跟被你害死的也不矛盾吧?”
褚嫣眼中又有了恨意。
月棠没理会她,只反复咀嚼着她这席话。
定立片刻后,她问道:“这些话你还跟谁说过?”
“我敢往外说吗?”褚嫣咬牙,“你哥哥是王府世子,连他都死了,我是自认比他命硬?”
“禀世子妃,方凌来了……”
她话音刚落,白栀的声音就在殿下响起来。
这个推着个轮椅进来的、一直在王府当差的侍女,在看到月棠的时候眼眶也瞬间红了。到底王府那么多人,褚嫣既然能瞒着褚家三年之久,自然不可能轻易把此事泄露出去,王府当差的旧人,不免会对月棠的“死而复生”深为震动。
“郡,郡主……”
轮椅上的人已然不是个完整的“人”。
他右眼被挖空,双腿已失去,两臂也只剩下一截。
看到月棠时他仍下意识想站起来,但尽了全力也只是挺了挺上身。
“方凌?”月棠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定要说的话,也可以说是被我害的。”褚嫣道,“他是你哥哥最信任的侍卫。你和父王出事后,我也只能找他们几个最为忠诚的属下问话。他们就告诉了我阿溶背地里好几次替我挡去沈家杀手的真相。
“可他们也不明白阿溶后来查到了什么,为什么又瞒着你我。
“我就顺着这条线索打发他去查沈家。
“结果他在半路遭到了埋伏,诈死藏在尸体里,才让久等他不回的我派人寻到带回来。
“后来我不敢让他露面,一直让他隐身在王府里。
“也不敢往下查了。
“不过他的话,你应该能信吧?”
月棠抚着方凌的断臂:“知道是谁干的吗?”
方凌摇头:“不知道,对方身手不错。
“沈褚两家都有身手高超的护卫,都有可能。
“但如果一定要在沈褚两家当中选的话,那属下选褚家。
“因为那个时候二皇子刚刚登基,突然奉旨回京的靖阳王态度未明,沈家地位并不稳当,他们一门心思在与皇上争权,应该无暇盯着只剩下世子妃了的王府。
“而褚家还没能实际得到皇城司,他们需要掌控世子妃。”
能够在半路埋伏,自然只有盯着端王府才有可能做到。
“郡主!”
月棠默凝之时,方凌又道:“沈家当年确实对世子妃动过几次杀机!属下以全家性命起誓,因为当年属下是亲身跟随世子去应对过这些事的,绝不敢说谎。”
月棠凝眉又问:“既然褚家在背后阻止你往下查,为什么你们还要相信哥哥是沈家杀的?”
“当年你哥哥服过的药是太医院给的,你也是知道的!我后来找借口去太医院翻过留存的药方,关于他的病历不见了。
“放眼当时,能做下这些手脚的也只有沈家,同时我很确定,褚家在宫中没有人手。”
方凌也说道:“郡主,褚家的确在宫中没有内应。直到如今为止,他们想在宗人府下手,还需要通过杜家!也还在试图利用徐鹤接近皇帝探查紫宸殿的消息!
“如果有内应,他们完全可以从宫闱下手,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不是褚家,我们就只能怀疑是沈家了。何况这些年沈家明知是我们下的手,却也没有公然应对。若非心虚,不会如此忍气吞声吧?”
窗外的晏北此时也在凝望着月棠。
但此时影卫又来了:“禀王爷,褚昕已经开始拍门了!看模样,要是再不放行,他就要强闯!”
“那就死命顶着!”晏北沉声。
影卫离去。
晏北又看向窗内,却还是皱了眉头。
褚昕来得这么急,而他和月棠又不便暴露,侍卫再顶也顶不住多久的。
沉默了很久的月棠这时举起即将燃尽的蜡烛,凑近两根新烛将其点燃。
“既然沈家曾几次杀褚嫣,那他们心虚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加害过褚嫣,怎见得一定是因为哥哥?。
“褚家一定还有同谋。因为褚家杀我的那天晚上,父王也在宫中死去。
“褚家办不到的事,他的同谋未必办不到。”
方凌默凝片刻:“谁会是同谋?”
“如果沈家不知道这个秘密,那就只能是穆家。”月棠道,“彼时穆皇后才过世四年,宫中一定还有她从穆家带进宫的人。如果褚家和穆家联手,他们一方在宫外布局杀我,一方在宫中设下埋伏,岂非天衣无缝?”
月棠语速越来越慢:“你看最后,二皇子遇险却活下来了,到最后也成功上了位。穆家当了国舅,稳坐太傅高位,而褚家也成功让杜家上皇城司当了傀儡。
“如果没有靖阳王奉旨辅政、沈太后奉旨持玺这唯二的意外,二皇子已然皇权独揽。穆家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权臣。除非漠北的靖阳王发兵反叛,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而褚家与沈家已是仇敌,若他们满足于如今的地位和加上将来到手的皇城司,在除去沈家之后,穆家未必不能容褚家在朝上当个拥趸。”
窗外的晏北听到“发兵反叛”四字,背脊都绷直了,这家伙怎么啥话都能说?
而殿内烛光下,方凌已经听怔住了。
褚嫣愕然呆立了片刻,随后道:“诚然褚昕当初骗我说你终究会被先帝杀死的是浑话,而你也不信帝后对你包藏祸心,那穆家作为皇后娘家,自然是能容你的,为何又要和褚家联手布局阴谋?
“况且,端王府原本就是拥护皇后的,自然也是二皇子一派。
“沈家势力当前,他们为何要自断臂膀去害端王府?
“又为何要联合褚家杀你?!
“如今龙椅上那位与穆家利益共存,更不可能瞒着穆家去杀端王府!
“总之,穆家不应该有任何理由针对王府。”
月棠深吸一口气,把搁在案上的剑拿了起来:“这当然是因为,他们也知道了哥哥所知道的那个秘密。
“哥哥若是为了这个所谓的秘密而死,那自然说明褚家和他的同谋合谋杀我和父王,也是因为这个秘密。
“穆家是不是同谋,抑或是不是主谋,不在于明面上端王府对穆皇后的立场。
“而在于这个秘密中的端王府和我于他们而言的立场,是否对他们形成了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