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锤定音,散朝后三法司便立刻找上了杜明焕。
从头至尾没说过话的褚瑛随后走了,沈奕来到晏北身边:“在下正好总管吏部事务,王爷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说话。”
晏北也笑了笑:“我与沈大人同朝为官,皆为皇上办事,有需要劳动沈大人的地方,本王自然不会客气。”
入朝辅政三年,晏北不是第一次在朝上揪着某件事不放,也是第一次会有这耐心留在朝上与朝臣行客套话,更何况这回立在他对面的还是沈奕,是沈家如今的家主!
走在后方的官吏都是三四品往上的要员重臣了,见状纷纷相觑一眼,才捺下心思走出去。
沈奕将闪亮的目光从走在最后的穆昶身上收回,亦笑着深拱双手:“王爷所言甚是!那沈某人就静待王爷传召。”
堂堂中书令,领正一品衔,又掌着中书令实职,即使面对晏北,原也不必如此谦卑,但这却是一种态度。
晏北目视他退出殿门,随后转入长廊,前往紫宸殿。
奉先帝遗旨辅政,也算是顾命大臣,再者当初若不是晏北及时制止沈太后推四皇子上位的举动,并且当机立断派出王府亲信侍卫前往迎接皇帝回宫,以此稳定了天下人之心,局面还不知乱成什么样,皇帝登基之后,便许晏北有直入紫宸殿之特权。
晏北进宫时,透过大开的长窗看到皇帝正坐在殿中长案后托腮沉思。一丛翠竹遮去一方窗角,此时秋风渐起,帘幔浮动,倒是比前朝殿堂上要显得安宁。
太监入内通报之后,皇帝抬起头来,看到晏北的刹那,随后也站了起来。
南方书香世家中长大的皇子与晏北这漠北汉子相比,身量虽然差出一些,但由于继承了月家祖传的好相貌,面相柔和,气质雍容,加之又正值青春年少,身姿英挺,也有不一般的风采。
待晏北行了礼,皇帝便引他落座:“少旸你来的正好,先前你在殿堂之上说堂姐的死背后另有原因,是否已经掌握实据?”
没有旁人在侧,皇帝以表字相称,顿时君臣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不少。
晏北在案旁坐下,拂了一下宽袍道:“未曾。”
“那窦允方才竟把此案联系到了堂姐身上,他是否又有了实据?”
晏北望着他:“臣猜他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当年着人彻查的时候,是交代给谁去办的?”
皇帝皱眉叹了一口气:“自然也是三法司,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办事的。沈太后那边,应该另外还指派了人,但结果也无异。”
晏北接了宫人递来的茶,轻吹两口说道:“当初那般兵荒马乱,宫中朝堂的事都顾不过来,王府的事情有所疏忽也正常。
“总之如今既然重提起来了,是黑是白总会见分晓的。”
皇帝沉气摇头,也喝了一口茶。
结束了这个话题,晏北便从怀里掏出折子:“宫中内外禁卫也到了该轮换的时候,臣打算更换一批卫队,请皇上示下。”
皇帝接在手上,看了一眼过后便提笔批复:“你是父皇都万般信任之人,自你入京,无一事不曾为我考虑,为朝堂考虑,说什么示下不示下?这些事情,走个章程也就是了。”
批完他合上折子。
晏北接了又道:“臣看新科状元徐鹤办事也很勤勉,他在中书省当差已半年有余,可以往上挪一挪了。皇上若是忌惮中书省那边有阻力,那么擢升之时不必提升实职。比如到宗人府这等衙门补个少卿的缺,等他官阶上来了,过上一年半载,再予以平调个实取,自然不会再有人以资历说事。”
皇帝沉吟:“当初榜上前一二十名中,大多数都为在朝官户子弟。
“这些人背后利益牵扯颇深,不是朕说用就能用得上的。
“徐鹤是仅有的几个才学出众的外地士子当中的官户子弟,至少有利于集结洛阳籍士子。
“我再三权衡,便选了他。
“以至我如今也只能用他。
“——也好。他资历尚浅,当初调入中书省就属于破格,仅仅半年就往上擢升实职,多半难以服众。去宗人府这等地方作个跳板,恐怕他们还更放心。”
“既然皇上允准,那我就让人去下调令了。”
晏北说着站了起来。
皇帝随之起身,招手喊了门外的太监进来:“把早两日下边进贡上来的瓜果和海参都取些来。还有将作监做的蹴鞠,取两个,让王爷带回去给阿篱。”
说完他一面负手送晏北出来,一面笑着:“好些日子不见阿篱,真想他。
“你说满朝文武见了我都战战兢兢,怎么只有你们家小阿篱,倒愿意亲近我……”
皇帝迤逦漫步送到殿门外时,正好太监也把东西取了过来。
晏北谢了恩,让人直接送回王府交给高安,便前往枢密院开始实施轮换禁卫之事。同时又不忘打发崔寻去往吏部,调徐鹤去宗人府任宗正少卿。
他这里紧锣密鼓忙碌开来,先前散朝出宫的各家官吏却是各怀心思踏出的宫门。
穆昶在眼望着沈奕与晏北高调对谈,默声退出殿之后,即在轿子里吩咐扈从,直接把轿子抬回了府中。
穆昶被尊为太傅,又有宰相之实,平日里城府深到让人摸不透。
但今日他不说,旁人也猜得出来,晏北三年来在朝堂之上都无欲无求,如今和张两家的血案是他唯一执着之事,那么在当前三家鼎立的局面之前,谁能够争取到晏北,毫无疑问谁就会成为赢家。
那么当下谁能够把这案子办的让他称心,也就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
沈奕先前在朝堂之上已经抓住机会释放出了信号,八面玲珑的他又紧跟着向晏北现起了殷勤,等于已经抢先走出了半步。
这种情况下,穆家贵为太傅之尊,自然不可能上前争抢。可顾着了面子,就得在里子上更加下功夫。
除非穆家拱手相让,不在乎晏北这股最为强大的势力,宁愿让晏北接受沈家,否则他就必须得抢在沈家前面,把这个功劳揽下来。
众人私下里纷纷揣测之时,后脚出殿的沈奕也昂首挺胸地钻进了轿子,回了尚书府。
另一边的杜明焕是跟着三法司的官员走的,同行的还有窦允。
半路上杜明焕连连瞪着窦允,但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只管走路,压根不看他,他也无可奈何。
而在杜家外头等待进展的月棠已经和兰琴坐在茶馆里喝完了三轮茶,已然转道褚府外头。
才刚刚蹲守下来,前方路口就来了一队令她再熟悉不过的仪仗……
出宫一路上最为沉默的就是褚瑛。
在公事房里坐了半晌,抬眼望着窗外逐渐热烈的秋阳,他到底又还是站起来,拿起乌纱帽回了府。
前院里刚下轿,看到院子里停着的步辇,他停下脚步:“谁来了?”
家丁弓着腰回道:“世子妃娘娘回来了。”
褚瑛眉眼微动,把乌纱帽递了给他,走入了内院。
内院里站着七八个穿着一色服饰的侍女。平日只用来接待宾客的正堂之中,已经坐了不少人。
而正堂门下也站着两个年长的女使,褚瑛认得正是端王府领着女官俸禄的的教授,他眉头变更加蹙了起来。
走到门下,女官已经入内通报了。
屋里说话声停止下来,随后那女官便伸出一手请他入内。
褚瑛跨了门槛,只见最上首坐着一位穿暗紫华服的云髻丽人,本该簪花的鬓角,只插着素净的珠簪,正是她的长女褚嫣,伴着自己的老母亲褚老太君坐着。
而禇嫣她们的左下首,依次是自己的夫人邱氏,长媳宁氏。右下首则是两位弟媳。
看到他进来,左右两侧的人都站起来了。
他走到上方,先弯腰行了国礼,然后又朝褚老夫人行了家礼,然后才又面向褚嫣:“世子妃怎么突然回来了?”
老夫人拍了拍褚嫣的手,叹道:“哀靖世子的忌日马上到了,我们禇家必须得到场祭祀。嫣儿是特意亲自回来告知的。”
另一边褚嫣也行完了家礼,面带微笑附和:“除了是回来传话,孙女也是特意回来看望祖母的。”
褚瑛蹙眉看了她两眼,没有说话。
邱氏察觉到了:“今日回来的这么早?莫不是朝上有什么事吧?”
说是让她说中了,褚瑛却不知该说是还是说不是。
褚嫣把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来,缓声道:“桓儿一个人在府里,我也该回府了。”
褚瑛眉目间更加不悦:“怎么,这娘家的土地是烫你的脚吗?”
他这话一出,满屋子人都噤声了。
已经走出来两步的褚嫣停步,然后笑了一下:“父亲何出此言?”
褚瑛绷紧脸,却又不曾说话了。
褚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有话就好好说,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踏回娘家门槛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这般张牙舞爪的又是做什么?
“养不教父之过,女儿有什么错处,也得先问你自己。”
说完她迈开脚步,朝着门口走去了。
众女眷们立刻上前搀扶,一屋子人很快走了个干净。
褚瑛这才重新看向褚嫣:“你突然回来做什么?”
褚嫣笑了:“父亲刚才嫌我走的太快,这会子又来质问我,御史大人的城府,我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这是两码事。”褚瑛道,“终年到头不见你回个娘家,这不年不节的,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为了忌日。”
“我一个寡妇,除了为亡夫的忌日走动,此外能有什么目的?”褚嫣看着坐在了先前邱氏位置上的他,又笑了一下,一口银牙白森森的,“总不会是反过来又到褚家当细作吧?”
“放肆!”褚瑛砰的拍响了桌子,脸色也变得铁青了,“这是你为人儿女该有的态度吗?”
“是你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水都泼出去了,怎么又拿纲常伦理来规训我?”
褚嫣缓步走到他的面前,“难道御史大人的意思是,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就是女儿,用不着我的时候,就是那泼出去的一瓢水?”
褚瑛满眼皆是怒火:“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褚嫣又笑了一下:“我听说靖阳王晏北突然盯上了何家那桩灭门血案?
“这可新鲜了,事情不是都过去三年多了吗?这怎么又突然提起来了。
“父亲最近夜里睡得不好吧?
“别慌,女儿特意带了好些燕窝人参,孝敬父亲。
“你可多吃点。吃少了怕镇不住。”
褚瑛一张脸都扭曲了,他突然起身抬手,用力朝她的脸上挥去!
安静的厅堂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褚嫣被打得脸一偏,身子也得急速扶住桌子才能站稳,但她却咯咯地笑起来!
“父亲!……”
大门口传来了惊呼。
紧接着来人快步走到堂前,快速挪开褚嫣的手看了看她瞬间红了的脸,然后拱手朝褚瑛弯下了腰:“父亲息怒,让孩儿来劝劝妹妹。”
褚瑛咬牙瞪着褚嫣,缓步走到她咫尺之处:“不要以为你翅膀硬了,可以跟我对着干了。告诉你,就凭你,还嫩得很!”
他猛地一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褚昕垂着身子,直到脚步声消失了才直起腰来,然后转向褚嫣,掏出帕子去印她红肿的脸。
“你不该激怒他。”他叹气,“晏北也不知究竟要干什么,接二连三提起何家之事。
“当年先帝让沈太后持玺至新君及冠之时,已然只剩不到一年了。
“本来只要沈家把印玺一交,各家自当各归各位。
“晏北这一动,之前朝堂之上的平衡也要被打破了。
“如今沈家有沈太后,穆家有皇上,褚家如今是三家之中最弱的一家,祖父也已经不在了,要是在晏北搅浑的这一局中输了下来,对你也不会有好处。”
褚嫣厌恶地把脸别开。
“对我没好处?”她冷哂,“那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坏处?
“褚家除了养大了我,还为我付出过什么?
“而即使将我养大,也不过是拿我卖掉换取利益而已!
“我欠你们什么吗?
“让你们蹉跎我,还让我反过来为你们着想?
“你怕是忘了,我早就是月家的人了!
“你该跪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叫我世子妃!
“你是哪来这么大的脸还来使唤我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