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白雪皑皑,但此刻望着少女纯净的目光,裴逸麟忽然觉得这银装素裹也不过如此。
赵明珠抬眼望着他,眸光微动,带着些许疑惑:“嗯?我怎么觉着,你今日总是心事重重的……”
方才还下定决心的裴逸麟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步步为营”和所有的繁文缛节、小心翼翼地试探都无比多余。
裴逸麟深吸一口气,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却无法被凛冽的寒风吹走半个字。
“等藩王朝贡这事忙完,一切重回正轨……我……我会和祖父一起正式地登门拜访赵伯伯和姨母。”
这是什么意思,赵明珠当然听得明白。
她本就被风吹得发红的脸颊此刻又因为身体内部沸腾起的暖流而更加鲜艳。
赵明珠下意识地垂下眼眸,不敢和裴逸麟对视,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声音比裴逸麟更小:
“随你。”
裴逸麟看着赵明珠这少有的羞怯,心中也更加悸动几分,更因为那句“随你”背后的“言外之意”而欣喜若狂。
但是一瞬间谁都没有再说话,二人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这心有灵犀的时候。
赵明珠最先受不了这肉麻的时刻,身子一转,甩下一句话就“逃跑”了:“天气冷,我不送你了……你自己注意安全,照顾好身体!”
“好!”
少年站在廊下,看少女仓皇而逃的背影,心中宛如被蜂蜜裹了一层。
这份甜蜜一直伴随他回家的整个路程,就连下马的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
他跑进家中,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祖父,却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内院传出。
裴逸麟刚才的喜悦忽然被一阵焦急代替,他心中一紧,快步走进院子,便看见披着外袍站在院中那棵参天古木旁的裴川。
他咳得厉害,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祖父!”裴逸麟连忙上前扶住祖父,一边扶住还不忘把自己的外皮脱下并披到他身上,“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跑院子里吹风来了?”
裴川转头看着孙儿,挺直了一辈子的脊背此刻却有些佝偻,眼神也不复往日的坚毅。
“麟儿,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所为何事?”裴逸麟没功夫深思,只是一个劲地扶着裴川往屋中走。
裴逸麟将桌上的热茶倒出一杯,塞到祖父手中暖手。
“宫里来的人说,陛下体恤我为国付出多年,兢兢业业、操劳不已,特‘恩赐’我告老还乡,安养天年。”
裴逸麟的心似乎有些沉寂。
裴家祖上的确并非京城人,但自打裴川高中,裴家便已经在京中定居数十年。
老宅那里,曾祖父母辞世后便再也没了人居住,老宅是否已经被一场洪水或大雨冲垮都不得而知。
如今燕寒只是下令叫裴川回乡养老,却全然不提修缮祖宅的事情,分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谁在乎裴川到底在哪里养老?谁在乎他回了老家后住在哪里、住不住得惯、会不会水土不服?
他只是想让裴家逐步远离京城中心,再慢慢将裴家的根基徐徐图之、彻底铲除。
让裴恒的案子,就按照如今的状态彻底了结,再也翻不起一丝浪花。
“明日我就进宫去告诉陛下,说您不能回去!”
“你若想留在京城,好好地和明珠完婚,就别去。”此时此刻,裴川也不想说什么大道理。
他这个孙子,正直、机敏,却也终究是个冲动易怒的毛头小子。
“可是……”裴逸麟刚要反驳,一个清晰的念头就在心中浮现。
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去求情、去卖惨,燕寒若领情,还在乎流言蜚语,大不了拨点款给裴家,叫他们回去修缮一番。
若不领情,甚至觉得在京城的裴逸麟也“碍眼”,那干脆革职,换个徒有其表的名衔,让他跟着回老家侍奉“颐养天年”的裴川……
“可是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任由他一步一步地将我们彻底逐出京城吗?”
“事到如今,我们不得不接受罢了。”裴川缓缓摇了摇头,咳嗽声里都带上了苦涩,“陛下此举,已经算是这败类的‘仁慈之举’了。他若彻底不顾天下人的目光,大可以寻个由头让我们万劫不复……如今他还愿意留有余地地让我这把老骨头‘荣归故里’,已经是他能做给天下人看的最体面的姿态。”
“余地,这算什么余地?将我们驱逐出经营多年的地方,叫‘余地’?”
“至少他暂未动你。”裴川的目光落在孙儿身上,带着浓浓的不舍和担忧,“你还在京城,还在枢密院,哪怕是个闲职,但终究在这个圈子里,我们依旧有机会,完成你父亲的心愿——我们共同的心愿。”
裴逸麟沉默了。
他明白祖父的意思。
燕寒此举,是切割,是警告更是试探。这“告老还乡”,是另一种意义的“流放”。
将裴家的门楣、声望流放,只留下年纪轻轻,暂无实绩且根基尚浅的裴逸麟,这与断掉百年古木的根基——往后全看造化。
裴逸麟转头看向窗外,方才裴川避寒的参天古木,忽然心生悲凉。
但却无计可施,此时此刻也不能有所逆反的作为。
“天气寒冷,祖父早些歇息吧。您回乡的事情,就由我来打点,您不必担心。”
高坐明堂的人一句话就让相依为命的祖孙迫不得已必须分离,他不必考虑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对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是多么残忍,只需要知道事情是否按照自己的心意发展。
“裴川是什么反应?”
炉火把养心殿烧得暖洋洋的,燕寒甚至叫宫女在一旁轻轻拂扇。
他靠在软榻上,有些期待地问。
“不过是依照礼制简单地谢了恩,从表情和反应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壬禄如实禀报。
“谢了恩?他没反驳两句,也没闹着要进宫见朕?”燕寒撑起身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壬禄摇了摇头:“并未。”
燕寒这才重新瘫下去,恢复慵懒的姿态,只是语气里带上了些得意——
果然,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没人能忤逆他的决定。
“行了,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