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氛围依旧笼罩着偌大的养心殿,殿中的侍女、太监皆大气不敢出,担忧触怒龙颜惹来不必要的灾祸。
余怒未消的燕寒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他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扶手。
站在一侧一言不发的燕彻执也同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太医下狱,皇子夭折,他这个太子首当其冲成了众矢之的,面对圣心疑难,必然压力山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但这脚步声却在殿外踌躇犹豫一番,下定决心般才颤颤巍巍开口。
通传的内侍在门外尖声说道:“陛下,谢相说,紧急求见。”
燕寒抬起头,眼神不善,语气冰冷:“宣!”
谢晨决快步走入殿内,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忧虑,他看也不看立在一侧的太子,径直跪下:
“陛下,臣有紧急军情禀报。”
燕彻执心头一动。
林必安刚刚带着昭霖军班师回朝,南疆那些荒芜小国必然不敢再犯。此时何来“紧急军情”一说?
唯一的可能,就是河州那边——夜枭拦不住林必安和裴逸麟了。
“说。”燕寒也没多想,刚刚夭折的燕小六占据他所有心绪,无心再想其他。
谢晨决却迟迟不开口,只是跪着。
燕寒颇有些不耐烦,却忽然反应过来些什么。
“都先下去。”他转头看了眼今夜都不曾搭理过的燕彻执,“太子,你也下去。”
燕彻执心中冷哼一声,规规矩矩地跪了安,转身出去。
“陛下,臣刚刚收到百里加急军报,”谢晨决的声音中都带上了颤抖,恐慌之感压抑不住,“林必安所率昭霖军精锐,已突破夜枭在漕河葫芦口的重重封锁……昭霖军前锋距离河州主城已经不足百里!裴逸麟……裴逸麟的车队,正在与林必安会合,但裴逸麟本人不知所踪。”
“陛下……”谢晨决声音中的颤抖更甚,“我们怕是拦不住了!”
“什么!”燕寒猛地从龙椅上腾起,眼中是巨大的惊骇,“废物,一群废物!朕连暗影卫都调进夜枭了,却连个林必安都拦不住,叫他带着兵冲去了河州!你是要等到他们回京之后逼着朕翻案,让天下都知道朕是怎么对裴恒的吗?”
谢晨决伏在地上,额头贴紧冰凉的地面:“臣罪该万死!但臣已经竭尽全力在漕运布下天罗地网,奈何林必安勇猛异常,麾下昭霖军更是不惜代价强行突围,夜枭实在是拦不住啊陛下!”
燕寒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忽然无意识地向后倒去。
“陛下!”谢晨决着急冲上前。
燕寒瘫在龙椅上,吃力地抬起手阻止谢晨决。
“裴逸麟那小子……既然不见了,就让他永远别再出现……”他语气虚弱,却恶毒至极,“传朕旨意……”
“臣在!”谢晨决慌乱跪下。
“命林必安立刻携昭霖军回京,禁军与昭霖军需重新组合。”
谢晨决脸上燃起一丝希冀:“臣接旨。”
昭霖军跟着林必安在南疆征战沙场数年,将士之间的凝聚力与默契早已炉火纯青,此时说是“重组”昭霖军与禁军,不如直接说是要削弱林必安手中实权。
此举虽然会削弱两军的战斗力,但……
一能削弱林必安,二能牵制京城沈家。至于战斗力,后期重新培养也不是不可——当务之急是必须稳住自己的丰顺帝的皇威。
河州城外的驿道,尘土飞扬模糊了天空,空气里尽是沙尘泥土的味道。
林必安与昭霖军铁骑如同洪流一般,一路荡平了负隅顽抗的夜枭残部,杀入城中。
将士们脸上带着胜利的余悸,开始清扫城中的尸体。
韩冲一身浴血,盔甲上布满刀痕,他快步走到林必安马前,见援军已到却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焦灼:
“将军,裴公子不见了。”
“什么?”林必安猛地勒住缰绳,跨下的战马因此而前蹄腾空,发出嘶鸣。
林必安的目光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心中一沉:“怎么回事?”
韩冲脸上的神色颇为凝重:“末将刚才询问了当时在裴公子身边的亲卫,说……说裴公子看见刘卞被身手极好的夜枭掳走,公子当时就着急,单骑便追了过去。”
“蠢货!”林必安怒骂一声,一拳砸在马鞍上——裴逸麟,你这个一根筋的傻子!刘卞就是个诱饵,这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你竟真敢去追!
山林里树木遮天蔽日,不知埋伏了多少等着要他命的豺狼虎豹。
“点一百轻骑,随我一同……”林必安的话语还未落下,却忽然被打断。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传令兵高举明黄卷轴,高声喊道:
“圣旨到——”传令兵下马,“林必安接旨!”
林必安看着那道明黄圣旨,心头忽然猛地一颤。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臣接旨!”
传令兵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霖军统领林必安,即刻率领所有兵马,火速返京!钦此——”
林必安声音低沉,竟带上了一丝颤抖。他接过沉重的圣旨,如同烫手的烙铁。
“臣接旨……”
裴逸麟此刻生死未卜,刘卞作为仅存的人证下落不明,可偏偏这圣旨重的可以压死人。
“韩冲!”林必安稍作思量,带着破釜沉舟的意气,“你即刻整军带领昭霖军奉旨回京,不得延误。”
“将军……”一种不好的念头在韩冲心中缓缓升起,他带着试探,“那您呢?”
裴逸麟翻身上马:“我去找裴逸麟。”他动作干净利落,“将在外,君令有所不从!你立刻带大军走,我必须去救裴逸麟。”
“太危险了!将军,您这样做陛下一定会生气的,不如让末将去。”韩冲道,“您是大将军,不能有闪失。而且抗旨……若陛下株连您的家人该怎么办?”
“闪失?”林必安满脸不在乎,眼中却是不顾一切的冲动,“我这条命,当初在乱葬岗捡回来时就已经是多活一天算一天了。裴逸麟这傻小子是我兄弟,当年在国子监没少替我挨夫子的戒尺、抄书。如今他命悬一线叫我不管?”
顿了顿,林必安终究是想起家人,但眼中的犹豫却一闪而过。
“我家人……就是看在我爹和爷爷都死在战场上,陛下也不会株连我娘。”
语罢,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向前奔去。
“将军!”韩冲再喊也无济于事。
林必安朝着裴逸麟当时的路径奔去,只留下一道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背影。
西山林深处,古木参天,隐天蔽日。
裴逸麟拄着半截断刀,背靠一棵枯树,因剧痛和失血过多而剧烈地喘息着。
他身上遍布伤痕,血迹斑驳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这是裴逸麟拼尽全力的结果,但依旧没能斩草除根。
还有三个手持滴血兵刃的夜枭,朝着退无可退的裴逸麟步步逼近。
“裴少使果然好身手。”为首的黑衣人声音沙哑,“可惜这样的才子,为了个泥腿子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
裴逸麟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依旧带着不服输的狠劲:“要杀要剐,少废话!”
说完,他握紧断刀,强逼着自己站直身体,准备全力一搏,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等待自己的——唯有一死。
出身富贵,一辈子没吃过苦,死了他也没什么遗憾的,可是父亲的仇、陈伯的死还有祖父,明珠……
“成全你!”夜枭冷笑一声,挥刀而起。
裴逸麟咬紧牙关,挥刀挡住,但身上的重伤到底阻碍他太多,导致动作迟缓,力量也大不如前。
“铛!”兵刃相撞,裴逸麟的断刀也被震飞。
“裴逸麟!”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如雄狮一般的怒吼传来,像是要撕裂这西山林一般,带着满腔的怒火与气势。
是林必安!
裴逸麟濒死的绝望感被劫后余生的侥幸感取代,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可是,越来越沉重的眼皮还是牢牢挡死了他的视线,裴逸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
“杂碎!”林必安远远地就看见被包围的裴逸麟向地上栽倒,他怒火更甚。
眼看夜枭的刀就要刺入裴逸麟胸膛,他根本来不及下马,只能重重抽了一记马腹,加速冲去。
夜枭察觉到背后有一股疾驰而来的冷风,大惊失色之下来不及刺杀裴逸麟,赶紧回身格挡。
“铛!”
这夜枭根本不是杀红了眼的林必安的对手,他手中的刀被林必安一举打飞。
林必安势头不减,借着马匹冲刺的力量,长剑顺势横扫三个夜枭。
长剑如切豆腐般毫不费力地刺入夜枭胸膛,另一人看同伙中剑,作势便要逃跑。
林必安察觉到后立即从马鞍旁抽出腰刀,反手掷出——
方才这名夜枭的后背被腰刀刺入,惨叫一声后也随之倒地。
见三名夜枭全部倒地死去,林必安勒住战马,翻身而下便直冲到裴逸麟身边。
看见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裴逸麟,林必安心被狠狠揪住,生生刺痛起来。
那个风趣的、成日没个正形的京城一枝花,此刻生死未卜,倒在杂草丛生的树林里不省人事。
林必安把了把裴逸麟的脉搏,又检查了下伤势:还好,心脉尚存,但失血过多,重伤太多。
若不及时治疗,难逃一死。
“裴逸麟,撑住!你听见没?给老子撑住!”林必安一边嘶吼着,一边飞快撕下自己的衣襟为裴逸麟简单包扎了一下。
他一把扛起昏迷的裴逸麟,粗手粗脚的大兵此刻小心翼翼地将兄弟横放在马鞍前。
注意到一旁也陷入昏迷的刘卞,林必安微微蹙眉,将他胡乱地捆扎在另一匹缴获的马上。
“走!”林必安翻身上马,“驾!“
“裴逸麟,别睡,别睡!”林必安一边策马狂奔,一边不停地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慌,连声音都染上了哭腔,“我马上带你回京,你别死!你爹的仇你还没报,你答应我的事情也还没办,你敢死,我把你坟刨了!”
风在耳边呼啸,泪水打湿了脸庞。
可裴逸麟依旧没有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东宫书房。
心烦意乱的燕彻执屏退了侍卫,自己在书房安静地坐着,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一个黑影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里,单膝跪下:“殿下。”
“如何?”裴逸麟问。
“林将抗旨了。他让副帅带着昭霖军奉旨回京,自己单枪匹马去救裴公子与人证。”
燕彻执猛地站起身,岸上的笔架被带到,发出哗啦的声音。
“备马,去赵府!”
燕彻执风尘仆仆地闯入赵家书房,连寒暄都省了。
他开门见山:“林必安抗旨,裴逸麟下落不明,现在在回京城的路上,但陛下已决定不留裴逸麟活口!”他顿了顿,“云袖之事还未结束,现在……”
赵明成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裴逸麟为何下落不明?”赵明珠的脸瞬间惨白,“先前韩冲他们不是已经去支援了吗?”
赵明成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赵明珠。
“殿下稍安勿躁。”赵明成开口,声音沉稳,“林必安抗旨是为了救袍泽,家中还有二品夫人,陛下即便深究也不会太过分。关键是裴逸麟和刘卞。”
他目光中都是寒气:“陛下忌惮的,是裴逸麟和刘卞是否真的有能让他不得不翻案的铁证。”
“铁证?”燕彻执冷笑,“陈大石死了,刘卞一个佃农,说的话多少人信?陛下想压下去还不是轻而易举!他不过是担心裴逸麟不肯善罢甘休,和他的太师爷爷一起联合起来施压!”
“所以他不敢让裴逸麟活下来。”赵明珠说,目光中尽是寒光,“只要裴逸麟活着回了京城,就不会死。就算他要闹,闹到陛下藏不住,丰顺帝也没办法。”
“就是苦了谢晨决了。”燕彻执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