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今是而昨非,但意识到时似乎已经太晚,于是纠结良久,却是欲语泪先流。
裴逸麟去了河州,裴川就像以前过去一样平常,守着偌大的太师府等他回来。
曾经他的心是满的——要思念贪玩不知归的孙儿,准备第二日要授给弟子学生的文章,还要为他的君王殚精竭虑。但如今心空了,看着府邸也空荡许多。
“太师,外面下着雨,您要去哪里?”侍女看见裴川披上蓑衣要出门,关切问了句。
裴川拢了拢蓑衣,向外走的脚步没停下:“随意走走,不必管我。”
这走得的确随意,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一路走到京城外的荒林。荒林很大,进去之后迷失方向是家常便饭,就是出城的车队、商户也会刻意避开这林子。
裴川却轻车熟路,像是非常了解这块的地形,一头扎进荒林,直到在一个小丘包前才停下。
那小丘包前立了块石碑,碑上少见的只刻了个人名——裴恒。周围荒草遍布,但并未高过坟头。
“裴恒,”裴川从怀中掏出一瓶酒和两个瓷白的酒杯,依次放在地上,雨水滴落其中也毫不在乎,“久违、久违!你在的时候,我不让你喝酒,因为读书人要懂得‘克己慎独’,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为父陪你喝!”
雨水打在“裴恒”二字上,雨珠又顺着粗糙不平的碑面滑下。
“第一杯,你看着我喝。”裴川为自己倒上,一口气将混着雨水的这杯酒咽下,“这是我自罚!罚我自是不彰,枉为人父,不相信自己的亲儿子,听信奸佞几句话,便也觉得你是那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和全天下一起负了你!”
第二杯,他将杯中的雨水倾倒,又斟满:“第二杯,依旧是我自罚。你蒙冤十三载,却因我愚昧而不能入祖坟、不能进祠堂、更不让麟儿来祭拜你,让你做了十三年的孤魂野鬼!”
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是第三杯,他将两杯都满上。
“第三杯,你我父子共饮——麟儿是好孩子,头角峥嵘的天之骄子!我最对得起你、对得起裴家列祖列宗的事情便是将如此优秀的孩子抚养长大。麟儿比我明事,若不是他,恐怕我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对燕皇室这寡廉鲜耻的败类感恩戴德!”
裴川没有再喝,他将剩下的半壶酒全部倒在坟前。
雨珠打在蓑衣的帽檐上弹起水花,模糊了裴川的视线,却挡不住耄耋老人眼中破釜沉舟的决绝。
“裴恒,父亲向你保证,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让你回家!”
老人站起身,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临别前,他深深看了眼这荒凉的墓碑,或许是想到这么多年它在无数场大雨里都这样孤苦伶仃,裴川摘下蓑帽,轻轻地将帽子放在墓碑之上。
此去经年,这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为长眠的人遮风挡雨?
或许是京城与青州两地的雨下的都太过凄凉,让相隔迢迢的祖孙俩都沉浸在悲凉的冬里。
“公子,可是伤口又疼了?”韩冲见裴逸麟脸色沉闷,关切问道。
裴逸麟摇摇头,反问韩冲:“你和必安关系很要好?”
“也就是不打不相识。”说到林必安,韩冲来了精神,“他当初刚来南疆,营里的兄弟看他是京城来的,人又白净,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过来摆谱,所以各个不服他。结果一动手才发现,都不是他的对手!”提起那段时光,韩冲冷毅的脸色柔和几分,“没几天我们就全被他打服了,就开始跟着林将好好训练、上阵杀敌。”
裴逸麟点点头。
“公子,我知道你和我们林将是发小的情谊,但是我能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他谎报‘剿匪’也要调昭霖军过来支援?”韩冲终于将憋在心中几日的话说出。
他有这样的疑惑,裴逸麟不奇怪。
大燕皇室或许已经烂透了,但军纪和将士的忠诚绝对经得起考验。
违规调动昭霖军是大罪,有心之人一旦借题发挥安个罪名到林必安头上,他娘就是拿出诰命夫人令牌也难留他一命——但林必安依旧这么干了。很难叫人不好奇。
“杀父之仇。”
韩冲愣了一瞬,知道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话题,赶忙道歉。
裴逸麟挥挥手:表示无妨。
“但是……杀父之仇,和陈大石、刘卞那两个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怎么能让朝廷的人不惜派出暗卫,就为了杀两个农人?”韩冲终究是没忍住,继续问下去。
“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了。”裴逸麟扭头,故意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你想知道吗?”
韩冲向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不、不、不用了!”
京城赵家,依旧是熟悉的书房。但此刻的氛围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谢晨决这不要脸的狗贼!”赵明珠看见云家截获的谢晨决密信后,也顾不得眼前有长辈,便遵从内心骂了出来,“杀人灭口还不够,如今竟然想对裴逸麟下手?害死裴家一个独子不够,如今还要再来一次!”
这封本打算从河州传至京城的密信,在出关时被云家的心腹扣下——夜枭的指挥下令,要制造漕船沉没以阻截裴逸麟回京的水路,两头包抄,这是下了决心要不死不休!
“必须要赶紧把这消息告诉逸麟,不能让他们中计!”赵明珠说道,一边就开始找纸币。
之所以如此确定裴逸麟一行人会走水路回京,是因为按照计划,此时刘卞、陈大石已经成功出城,不需要秘密掩护。如此,裴逸麟作为朝廷命官回京便不再需要遮掩:
水路,无疑是最快的途径。
赵明成拦下她:“夜枭的密信能被我们拦截,我们的信同样也飞不出京城。若是打草惊蛇,夜枭恼羞成怒,恐怕都不会等到裴逸麟返航就要动手。”
“太子、还有林必安,让他们去帮逸麟!”赵明珠道。
河州的人回不来,那就京城的人去接。
“逸麟好歹是陛下亲封的少使,谢晨决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杀朝廷命官吧?”林必安听完密信的内容,有些惊讶。
没一会时间,赵明成父女和林必安已经在东宫聚齐。
赵明珠冷哼一声:“命官?裴伯父都做上丞相了,不也照样中了谢晨决的算计!”
“那不一样嘛。”林必安道,“裴相那是因为有了丰顺帝授意,谢晨决才能做得顺风顺水。逸麟他又……”
话到嘴边忽然说不出,因为林必安忽然明白赵明珠十万火急的原因了。
谢晨决和丰顺帝沆瀣一气,可说到底谢晨决只是刽子手,要杀裴恒是君令;如今裴逸麟的处境,又有何区别?不是谢晨决与裴家父子的对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死局而已!
夜枭出动,昭霖军压境,居庙堂之高的帝王却依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让全天下都说君王不早朝是妖妃作祟,让一个女人背负“祸国妖妃”的名号。
是平天冠长长的流苏当真遮住了他的耳目?
只是燕寒像十三年前一样,授意谢晨决处置一切可能动摇他帝位的人罢了。
林必安愣住,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这下总看清咱们这位陛下的真面目了?”燕彻执讽刺地牵起嘴角,“林必安,你信不信,等裴逸麟一死,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放屁!我堂堂林氏满门忠烈,世世代代以身殉国,我还给大燕收复了国土,就是将功抵过也够我杀两回人!”
赵明珠对这个傻大兵没了耐心,见他还不懂,有些着急上火:
“你就是再打一个大燕下来又如何?要杀裴逸麟是丰顺帝的旨意,你调昭霖军过去保护他就是抗旨!是死罪!你林家世代忠烈,难道裴家就有一个孬种吗?裴太师、裴相,他们对大燕的付出就少了吗?你到底还要对燕寒抱有希望到什么时候!”
赵明珠这一连串的反问直击林必安心底。
燕彻执抬眼,悄悄看了看赵明珠。
经过云家家宴之后,他与赵明珠似乎不曾再见。那时只当她是个伶牙俐齿,有些小聪明的乡野丫头,可方才她振聋发聩的一番话,燕彻执突然就明白裴逸麟为什么喜欢她了。
燕彻执自顾自地鼓起掌来,在这时候的确突兀了情绪,但也缓和了氛围。
“赵大小姐说的在理,必安,你可听明白了?”燕彻执道,“如今宫里那位‘妖妃’怀着孩子,若是个男胎……等逸麟和你都死了,我也就快了。”
“明白是明白。”林必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那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为了保全自己现在撤兵,那逸麟在河州不就必死无疑?”
一直沉默的赵明成开口了:“林将军此刻撤兵,裴逸麟的确必死无疑,但你也无法明哲保身——此刻撤兵,更显得你心中有鬼,还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在林必安追寻的目光中,赵明成继续道,“如今我们想活下去,裴逸麟就必须活下来。他活着,丰顺帝要么睁只眼闭只眼,继续叫女人背负所有骂名,要么把一切推给谢晨决,发挥刽子手最后一点替罪羊羔的价值。”
“可是夜枭都是精锐,那两个农夫都受了伤,只靠逸麟和韩冲,也难抵太久。”林必安思考一瞬,“反正我已经说了,昭霖军前去河州是为了‘剿匪’,不如就由我和彻执就亲赴河州?只要逸麟活下来,解释权就在我们手中。何况现在彻执还是唯一的皇子,谢晨决不敢对他下死手。”
“不行。”几乎不用多想,赵明珠就否决了林必安的想法,“你现在带着太子和重兵去河州,谁看了不觉得你们想造反?别忘了沈家在京城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到时候沈知节带着禁军和其他州兵杀过来……若是丽昭仪腹中是公主,太子尚有一线生机,你林家诛九族的命运是在劫难逃了。”
“你这嘴跟裴逸麟真是毒得有一拼!”林必安嘟嘟囔囔来了一句。
但是这节骨眼上没人搭理他。
“我留在京中,稳住丰顺帝的心,必安带着昭霖军去支援。至于其他的……只能随机应变。”燕彻执说。
众人沉默片刻,算是默认这个方案。
“事不容迟,我先去调昭霖水军同我出发。”林必安起身告辞。
屋内只剩下三人。
燕彻执刚想送客,赵明成却抢先一步开口:“太子殿下,敢问您现在对丽昭仪娘娘腹中的孩子,是何想法?”
“赵大人希望我是什么想法?”燕彻执不答反问,“是杀,还是留?”
“留。”赵明成斩钉截铁,“殿下放心,如今这局势已经注定了我赵家必然为东宫所用,再无二心。那孩子活着,自有他的用处。”
一个襁褓孩儿,能有什么用处?
软肋,谁在乎他,那他就是谁的软肋。
燕彻执相信赵明成说的。况且这个时候,他暂时腾不出手去思考如何对付一个还未出世、性别未知的孩子。
“好,本宫答应你,暂时不动丽昭仪。”
太子的话就代表了东宫的态度,但却代表不了已经与东宫隔阂的谢士津的态度。
虽说后来在皇后的敲打下,燕彻执拉下面子把谢妧迎接回了东宫,但与谢士津的交流却大大减少。
如今二人虽然共同目标一致,想走的路却千差万别:
燕彻执答应赵明成不对云袖下手,但谢士津却担心这孩子的出生动摇燕彻执的储位——燕彻执没了储位,那他的宝贝女儿该如何是好?
所以在谢士津看来,云袖的孩子留不得!
正愁着如何动手呢,顾较自己找上了门来。
谢士津老母亲病重时,顾较妙手回春,硬是把老太太从鬼门关拉回来。至此与谢士津有了些不浅的交情。
念及谢士津当年那句“他日若有我决狱司可以相助之时,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多年深居简出、唯爱草药的顾较第一次为了政治斗争走入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