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窗外柔和的光线,将席初初沉静的侧脸映照得格外清晰。
她面前的书案上,摆放着不算厚却分量极重的一叠文书。
那是她这些时日通过影卫、东厂残存的可信之人、以及千机阁暗中搜集到的,关于当年江宁织造案与江北漕运案疑点的关键证据。
她并未看向这些证据,而是将目光投向下方垂手恭立的人。
“顾相……”女帝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信任的嘱托:“这些证物,朕今日全数交予你。”
顾沉璧微微一怔,上前双手接过那叠文书,只粗略扫了几眼,神色便凝重起来:“陛下,这……这些都是陈年旧案,且牵扯甚广,若要重审,恐……”
“正因为牵扯甚广,根基深厚,才更要审,它……”女帝顿了一下,无法跟他讲明,正是因为这两桩案件的后遗症,才造就了上一辈子她大胤的灭亡。
裴燕洄一直觉着是皇室、太上皇害了他们一家,影十六在彻底回忆起过往之事时,忠诚值直接掉到了60%,心底自然也是对当时一事耿耿于怀。
她倒可以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可一切的始作俑者凭什么置身事外,她要清算的人,一个都不会落下。
“国之蛀虫,通敌之疑,岂能因年深日久便放任不管?朕要的,不是一个两个替罪羊,而是要将这条线上的腐肉,彻底剜干净。”
顾沉璧听懂了她的决心。
“既是如此,臣定当为陛下彻查到底。”
她顿了顿,继续道:“此事千头万绪,背后阻力必然巨大。朕已吩咐下去,江湖组织‘千机阁’会全力协助你。他们擅长情报搜集、追踪暗访,许多官府不便出面之事,可由他们代劳。你需要什么线索,遇到何种阻碍,皆可通过暗线与他们联络。”
千机阁名头他听说过,亦正亦邪,神秘莫测,陛下竟能随意驱使这样的江湖势力?
但他深知此事重大,并未多问。
顾沉璧应是。
“很好。”席初初点头,目光转向如同影子般立在角落的影十六:“此外,朕再给你一个人。影十六,出列。”
影十六心头莫名沉闷,沉默上前。
自陛下知晓他的身世后,便不再唤她当初亲自取的名字“阿丑”,而是一个冰冷的代号“影十六”。
“他原是漕运案中,被牵连问罪的宁家后人。”席初初道:“他对当年旧事应有记忆,可作为你的助手,协助调查。但他的身份,务必保密。”
顾沉璧看向影十六,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点了点头。
有苦主后人在,许多细节的确更容易查证。
交代完最重要的部分,女帝示意影十六可以先行退下。
待御书房内只剩下她和顾沉璧时,席初初才再次开口,声音较之前缓和了些许。
“……这可能牵扯到金乌国,或许也会很危险,朕让影十六贴身保护你。”她再交待。
听到女帝喋喋不休的交待巨细,顾沉璧好似懂了她的想法,无奈一笑:“陛下……臣虽是一介文质书生,可也并非谁都能拿捏伤害之人。”
“那你的手,完全好了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上。
顾沉璧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将手往后缩了缩,但席初初已经自然上手,拉过了他的手腕查看。
指尖温软,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与他微凉的皮肤形成对比。
顾沉璧身体瞬间绷紧,呼吸都滞涩了一瞬。
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女帝如此近距离接触,更遑论这般……近乎亲昵的触碰。
一股不自在的热意悄然爬上耳根,他想抽回手,却发现那只捏着他手腕的柔荑看似无力,却让他一时之间竟失了挣脱的力气。
他垂下眼帘,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声音尽量平稳:“劳陛下挂心,臣的手……基本上已经恢复如初了。”
手腕上的伤痕确实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而使用也没有什么禁忌妨碍,别说他觉得不可思议,连查看的太医也直呼惊奇。
席初初却仿佛没听到,指尖轻轻抚过那几乎看不见的旧伤处,然后抬起脸,一双明眸直直望入他眼中,问出了一个曾经问过的问题。
“那你……还恨朕吗?”
顾沉璧猛地抬眼,对上她的视线,立刻摇头:“臣不敢。”
语气恭敬。
“讨厌朕吗?”她追问,眼神执拗。
顾沉璧再次摇头,这次更快了些:“从未。”
女帝似乎满意了些,但依旧不放过他,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那你……是原谅了朕当初对你做的一切了吗?”
这一次,顾沉璧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长睫微颤,似乎在斟酌词语,又似乎……那道深刻的伤痕,并非完全愈合。
这片刻的迟疑,让四周围的空气开始凝滞,如同某种发酵成风雨欲来的阴霾,原本那点祥和的气氛荡然无存。
“顾沉璧,你不要恃宠而骄啊。”席初初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她盯着他:“朕虽然倚重你,但朕却并非非你不可。”
顾沉璧怔然:“臣……恃宠?”原来女帝一直在“宠”着他吗?
她没有发怒,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缓缓道:“难道不是吗?”
席初初本就是一个脾气极度不稳定的人,近期又因“安神汤”的瘾发作,遇上桩桩件件的大事,濒临失控边缘,耐心早已耗尽。
“朕能补偿的都补偿你了,官职、权势,朕甚至拉下脸跟你道过歉,如今你的手也好了,官也复原职了,你究竟还想要……”
“陛下。”顾沉璧忽然打断了她,眉头紧蹙,语气带着真正的担忧:“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敏锐地察觉到,女帝的情绪有些异常,她的眼底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丝,呼吸也略显急促,这与他记忆中某种可怕的状态前兆极为相似。
席初初被他问得一怔,满腔的暴躁和阴冷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小口。
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情况,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控制的烦躁与痛苦:“朕……朕的头胀痛得厉害……”
顾沉璧看着她强忍不适的样子,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臣的祖父……也曾患有严重的头疾。臣……略通一些舒缓穴位的法子,不如……让臣为您舒解一下?”
他没有提议叫太医。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以往一旦陛下出现这种眼睛泛红、情绪极端不稳的状况,太医往往束手无策。
而最终的结果,便是她无法控制地迁怒旁人,造成更大的祸端。
他不能冒险。
席初初强忍着脑中翻江倒海的混乱和暴戾冲动,依言走到椅边坐下。
可坐下后,那烦躁感丝毫未减,她又不满意地蹙紧眉头,忽然指着旁边的软榻,对顾沉璧命令道:“你坐下!”
顾沉璧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坐下。
此时的女帝毫无道理可言,会凭喜恶行事,既霸道又直接。
下一刻,女帝竟直接起身,走过来,毫无预兆地倒了下来,将头枕在了他的腿上。
顾沉璧浑身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温热的重量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发间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让他心跳骤然失序,血液都仿佛冲上了头顶。
“按啊。”女帝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压抑着痛苦。
顾沉璧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回想祖父曾经教过的穴位和手法,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上她的太阳穴。
他的指尖微凉,力道时重时轻,带着生涩的试探。
或许是他祖父的法子确实有效,或许是他指尖的凉意暂时缓解了灼痛,女帝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然而,席初初自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她强行截断瘾带来的反噬,一次比一次凶猛。
上一次,她靠着凌虐裴燕洄,暂时将那股毁灭的冲动发泄了出去。
可这一次……
她睁开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沉璧那张清俊绝伦却写满了紧张与担忧的脸,看着他优美下颌线和自己方才因为烦躁而在他官袍上抓出的褶皱……
她忽然猛地坐了起来。
“你出去!”
她背对着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近乎崩溃的边缘感。
她不能对顾沉璧下手。
绝不能。
顾沉璧看着她骤然疏离的背影,却没有立刻听从命令。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轻声说道:“陛下,臣再帮你按按吧。”
以往她总是会无端惩罚、凌虐旁人,想来也并非她本性如此,而是她因某种原由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虐。
席初初没有回答。
她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一开始极轻,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流,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癫狂意味。
“呵……呵呵……”她肩膀微微颤抖,笑声逐渐变大:“你倒是胆大够大啊,朕都唤你走了,你还主动送上门来。”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猩红欲滴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顾沉璧,里面翻滚着混乱、痛苦、以及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狂躁。
之前的阴沉冰冷被一种更可怕的、濒临崩溃的疯癫所取代。
“顾卿……”她的声音变得嘶哑扭曲,脸上甚至强行扯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堪称诡异的笑容。
“你说……朕要是现在把你这条好不容易接好的手再折断……会不会……能让朕好过些?嗯?”
这话语内容极端残忍,但她的语气却像是在讨论天气一样,带着一种天真的、疯癫的好奇感。
如今的女帝,与记忆中的那个她重叠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知道此刻任何刺激都可能让她彻底失控。
顾沉璧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他没有退缩,缓慢而坚定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清凉,试图触碰到她的太阳穴。
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的前一秒,女帝猛地一偏头,避开了。
但她周身的狂躁气息似乎因为这打断而滞涩了一瞬。
他还打算给她按?!
她死死盯着他,眼中的猩红剧烈翻涌,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
最终,那疯狂的破坏欲似乎暂时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来自身体内部的痛苦所压制。
她极其烦躁地、甚至是粗鲁地一把抓住顾沉璧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然后粗暴地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额角,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命令:“……按!”
妈蛋,憋死她得了!
她闭上眼,眉头紧锁,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仿佛正在与体内某种可怕的东西进行殊死搏斗。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她忽然又猛地睁开眼,眼中的猩红再次暴涨,甚至更盛!
她一把狠狠推开顾沉璧,力气大得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不行,快扛不住了。
“滚出去!”她嘶吼道,声音完全变了调,尖锐而破碎,充满了极度痛苦和无法控制的狂乱。
她整个人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坐直,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痉挛,脸上那扭曲的笑容和极致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骇人的表情。
顾沉璧看着她濒临彻底疯狂的模样,心如刀绞,担忧压过了恐惧。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种状态。
“陛下,倘若你想对人做什么,不妨发泄在臣身上……”
说他迂腐亦好,愚忠亦好,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既认了主,自然可以为她牺牲自身。
女帝似乎被他的坚持激怒了,又或者是体内的痛苦达到了顶峰,她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她一把将他拖了过来,压在软榻之上,欺身而上,撕开其衣襟,一口狠咬在了他的锁骨之处。
血腥的味道刺激了味蕾,她笑着舔舐着他的伤口,听着他痛的闷哼声,愉悦又残忍地笑着。
“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留下来的,那从这一刻开始,你就给朕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