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通宵灯火,女帝一只手撑在下巴,圆润软弹的侧脸被挤压得扁扁的。
窗外已是三更天,可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才翻看了不到一半。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才调过来不久的贴身太监福禄赶紧指尖沾了些薄荷膏,上前替她揉捏。
清凉的气息让她略微清醒了些。
“陛下,天儿不早了,也该歇息了。”
他偏过头,内侍得令,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案几上,茶香氤氲,是能安神的菊花枸杞。
席初初摇摇头,眼珠一转,有了想法,便喊来影十六:“阿丑,将顾沉璧给朕秘密运送过来。”
影十六颔首,下一秒,鞭长闪身而去。
不多时,头晕眼花的顾沉璧被影十六扛在肩膀上,带到席初初跟前。
……他甚至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匆匆披了件月白色锦袍,腰带松散地系着,衣襟微敞,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
乌黑长发只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肌肤如冷玉般莹润。
嘶~
口水吸了回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家前丞相竟如此貌美!
她立即装模作样上前,扶住疑似被“绑架”过来,还没有回过神的顾沉璧,嗔责影十六:“让你带顾相来见朕,可没叫你如此粗鲁,下次可不行了。”
影十六:“……”点头,认错。
顾沉璧摇了摇头,哭笑不得,他站直身子:“陛下,这么晚了……您还没有歇着?”
“朕睡不着啊,萧家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了,现在都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投毒谋害萧太傅,再不查明真相,谁知道对方会丧心病狂干出什么事来?”
她表明了自己的苦衷,赶紧将一封封盖有海龟国印鉴的信函顾沉璧面前。
“顾相,你看这个。”
顾沉璧接过信函,信上字迹工整,内容赫然是萧太傅向海龟国现任皇帝汇报大胤边防部署的密报,末尾还盖着海龟国王室的私印。
海龟国是一个边境海国,版图不足大胤十分之一,但战略位置极佳,扼守东海商道咽喉,是各国商船必经之地,垄断东海珍珠、珊瑚、龙涎香贸易,拥有最庞大的商船队,连大胤贵族都追捧他们的奢侈品。
总而言之,它倍儿有钱!
“这些信函陛下是从何而得?”顾沉璧有些古怪、诧异。
据他所知,刑部尚书与林崇明他们乃一丘之貉,即便女帝要亲自过问罪证,他们也不会乖乖将重要证据链交上来的。
顶多,也就交一些无关紧要的来糊弄。
席初初知道他怀疑这些信的来源问题,万一是个饵,接受了错误讯息,那就会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席初初却笃定道:“这就是从刑部档案里取出来的,绝对没有被人调包,就是林崇明他们呈上来的罪证。”
她怕他不信,就简单随意地跟顾沉璧讲述了一下她近期的“杰作”。
当顾沉璧得知工部尚书王郎、户部尚书王蔺、兵部侍郎陈肃、工部郎中郑廉全被女帝整死了。
而刑部尚书吴良被女帝找人检举入狱,刑求中“自杀”了,人当即就麻了。
“有刑部侍郎周勉在,刑部基本上掌控在朕的手上了。”她笑眯眯道。
顾沉璧呆呆地看着女帝那一张娇俏无邪的小脸,当真无法将她与她口中的恶魔行径相关联。
他之前与她商议过,如何避其锋芒,暗中收拢朝中势力。
他以为她会像一个正常帝王一样,按照以下步骤,刚柔并济、分化瓦解、培植亲信、借力打力……一系列策略后,达成皇权至高无上的目标。
可她……直接简单粗暴,以恶制恶,以暴打击报复,顺利掠过了好几个过程,拔除了一串奸臣党羽的关系网。
“陛下……您这么做,就不怕过程中有什么意外,造成朝堂轰动,狗急跳墙?”顾沉璧眼神复杂至极。
“怕什么?这不是好端端的吗?就算最后他们发现了什么,也来不及了……再说,朕又不是孤注一掷,朕这不是还有你,有太上皇吗?”
她还有一个帝王系统没说,总得来说,她底牌足足的,只要没踩到“巨雷”爆炸,基本上“死”不了。
提及太上皇,顾沉璧一下醒悟了。
女帝这个癫癫的、疯狂又阴晴不定的性子,再加上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风格,不正是与太上皇一模一样吗?
果然,皇室的疯症是会遗传的,上一代是太上皇,这一代是女帝。
“字迹确实像萧太傅的。”顾沉璧沉吟道:“但这印鉴……”
“太新了是吧。”女帝兴奋道,她从袖中取出另一封真正的海龟国文书对比:“你瞧,海龟国的印泥向来掺有金粉,经年累月会微微发黑。这封密信上的印泥崭新发亮,分明是近日才盖上的。”
顾沉璧又不得不承认,皇室成员虽然精神不正常,但每一个都是极为聪慧。
他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明鉴,还有这些所谓海龟国王室特有的物件……”
他取出一枚镶嵌蓝宝石的金戒指,一番查明:“沉璧记得,十年前海龟国使团来访时,曾赠予先帝一批类似的首饰,其内底刻有匠纹,以便查询出处。”
席初初猛地抬头:“你是说……”
“库房记录若还在。”顾沉璧微微颔首:“自能证明这些证物出自哪处……”
但他猜想,若萧太傅是被冤枉的,那十有八九出自内库。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如果谋反证据是有人从皇宫内库中取出栽赃,那么幕后之人……最有可能的就是与林崇明关系密切、又能在宫中翻云覆雨的太后了。
会是她吗?
席初初起身踱步,绛紫色龙袍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是又怎么样?
她狞笑一声。
这一次,她不会再跟上一辈子那么蠢,选择对她姑息了。
“最可笑的是这个。”她拿起另一份密报,翻了一个白眼:“说萧太傅其实是海龟国先王私生子,这不扯吗?萧老太堂堂大胤人士,难不成还千里白送蛮民啊?”
顾沉璧突然咳嗽起来,女帝连忙递过自己的养生茶盏。
“赶紧喝一口,别呛到了。”
顾沉璧被半逼迫着饮了一口,缓过气来,一抬头,却发现自己与女帝竟挨得如此之近。
而她,毫无察觉,脸近在咫尺,近到能看清肌肤上极淡的绒毛,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金。
她的睫毛极长,微微上翘,在眼睑投下扇形的阴影。
唇色是染了胭脂的朱红,唇角天生微翘,不笑时也像噙着三分笑意,肌肤莹白如玉,耳垂下方有一颗极小的黑痣……
她忽然抬眸,睫毛几乎扫过他的脸。
“好看吗?”
顾沉璧呼吸一滞,像是被极细微小的电流触了一下,当即回神,忙退了开去。
他仍保持着端正的姿态,连衣襟的褶皱都不曾乱一分,然而,他生得极白,此刻从脖颈到耳后都染了一层薄红。
“顾相也太害羞了吧,这根本没什么的,朕也经常沉浸在太傅的美貌无法自拔,咱们这种长得好看的人,就得不怕被别人看啊。”
席初初小骄傲地抬起下巴,朝顾沉璧笑得宛如新月,无一处不明媚鲜活。
有那么一瞬间,顾沉璧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忘了跳动,修长的手指在广袖下攥紧,骨节泛白,面上却仍是一派霁月清风。
“陛下,有时候越是夸大无稽一事,就越是事有蹊跷。”他没接她的话,而是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席初初果然被正题带着走了,她:“顾相的意思是……”
“沉璧建议,表面上继续压着萧太傅谋反案,暗地里派人去海龟国查证这些物件的来源。”他压低声音:“尤其是关于萧太傅身世的说法,海龟国王室谱系严谨,若有血脉流落在外,必有记载。”
“这出使外国,得有理由吧?”
顾沉璧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字——“宗”。
“高祖在位时,曾将几位郡主嫁与海龟国王族。”顾沉璧缓缓道:“这些年往来虽少,但血脉联系仍在。”
她一下有了方向,本来因为熬夜有些萎靡的精神顿时一震。
“对,朕还有亲戚在海龟国,以走亲戚的理由派遣人员前往联络感觉,这十分合理吧?”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四更天。
席初初将案上卷宗全部收起,动作干脆利落。
她小眼神儿瞅着顾沉璧,有些愁苦地蹙眉道:“可派谁去,朕手头上可没有多余能用的人了……”
快快快,给朕推荐一个你的亲信,你的心腹,你在朝中结交的人脉吧!
女帝这是将阳谋都捧到他面前了,顾沉璧有些忍俊不住,他嗓音低柔:“沉璧倒是有一人选,礼部侍郎牧如晦。”
“他母亲是海龟国商贾之女,他自小便通晓海龟国语,且为人谨慎,不与朝中多系党派有瓜葛。”
席初初一点不带迟疑的,当即点头应允。
“就他了,朕明天就下旨。”
顾沉璧忽然问道:“陛下为何如此信任萧太傅没有谋逆之心?朝中的人都知晓,当年他曾在立储之事上与太上皇有过分歧,他一开始支持的人乃二皇女。”
席初初秀气地打了一个哈欠,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昏昏欲睡:“萧家对朕不满意,朕早就知道了,可朕相信,他绝不会背叛这个国家,因为当初他教朕的第一堂课就是……“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顾沉璧替她念了出来。
席初初轻笑:“是啊,在他眼里,大胤的百姓才是根本,才是贵,他才舍不得损伤他们来获利呢。”
“那陛下,您何时才放沉璧出来?”
“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了,等朕扳倒了林崇明,就立即扶你上位……暂时只能委屈你给朕当幕后军师了。”
他倒是不急。
“对了,你的手……现在怎么样?”她眨巴几下眼睛,想将涌上来的困意眨掉。
眼底似有暗潮翻涌,却转瞬归于沉静:“多谢陛下所赐神药,已恢复七七八八了。”
“那药不能停,你一定要坚持用到完全康复,朕可是费了老大的代价才给你拿到的。”
顾沉璧长睫在眼下遮出小片阴翳,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好。”
——
翌日,席初初下朝后,打算先去大理寺探望一下萧瑾的情况,甚至连太医院疗效最好的伤药都备好了。
然而走到半道,忽听宫道尽头传来整齐的踏步声。
十二名绛衣太监疾行而来,为首老嬷嬷手中捧着一卷明黄懿旨。
“陛下且慢。”
于嬷嬷跪地时,眉毛略显傲慢地挑起,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太后娘娘凤驾已于巳时回銮,现宣陛下即刻觐见,请陛下与老奴走一趟吧。”
席初初看着眼前这个老嬷嬷,她是太后乳母,也是太后十分倚重信任的老人。
巳时回宫了?
比林崇明提的日子足足早了两日啊。
这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着急什么,这才紧赶着回来的?
她垂眸看向懿旨上鲜红的“慈宁宫印”,本来一句话的事情,却要动用上后宫印玺般郑重,看来这是非要让她去这一趟不可了。
席初初勾起嘴角,似乎是很期待:“母后回来了?朕倒也是许久未见她了,于嬷嬷且带路吧。”
——
慈宁宫
殿内才洒扫过,一尘不染。
席初初跨过朱漆门槛,玄色龙纹靴却不经意碾到了一地琉璃渣,她垂眸一瞥,那是被摔碎的西域贡品茶盏。
抬眼,却见林崇明这个老虔夫站在阶下,他一袭紫袍玉,面含笑容,那眼中的得意与从容,哪像一个待罪禁足在家之臣?
“老臣叩见陛下。”林崇明向她施施然行礼。
太后坐在九凤屏风前,四十岁的面容保养得如同三十许人,她刚从佛寺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沉香气,素色锦袍看似朴素,实则用银线绣满了暗纹莲华,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
“儿臣见过母后。”
女帝到来,太后好似视若无睹,未关注一眼。
反倒挑着案上奏折——正是弹劾林相的折子。
她一贯待自己不都如此吗?席初初眸仁淡漠,讥嘲一笑。
“跪下。”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在人心上。
女帝没动。
太后的指尖顿住了。
她缓缓抬眼,目光从席初初的龙纹靴一寸寸上移,最后定格在那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脸上。
“哀家说——”她忽然将手中佛珠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