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初初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后,不禁轻笑了一声,其中有自嘲,亦有讥讽荒诞。
可不就是荒诞吗?
殿内侍从齐刷刷匍匐在地,额头紧贴金砖。
林崇明也脸色一紧,撩袍跪倒,官帽抵地。
唯有女帝依然挺立,玄色龙袍上的金线五爪龙在光线中熠熠生辉,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
“母后。”女帝声音低缓,状似好心提醒了她一句:“朕乃天子,是天下之主。”
她踩着玄色龙纹靴从林相身旁踏过,连影子都带着压迫感,直到欺近太后,那向来温驯沉默的脸上,第一次在太后面前浮现出底色的狞笑。
“让朕跪你,也不怕折寿?”
太后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猛地攥紧佛珠,指甲上的玳瑁护甲在血珀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多少年了,自从月妃死后,太上皇将她从冷宫接出来,她一直都是沉默且听话的。
然而,这个在她掌心长大的傀儡,此刻竟敢用这样胆大且犀利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说什么?”
席初初弯起嘴角,语气温柔,可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朕说,你那一套打压式驯服对朕不管用了,你有多久没有真正注视过朕了?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还是当初那个弱小卑微地求着你关爱的小女孩吗?”
太后被她的话牵引,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女帝的眉眼。
从前那个低眉顺目的小女孩,何时有了这样锐利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来。
殿角的鎏金蟠龙更漏滴答作响。
室内一片安静。
太后忽然笑了。
她松开佛珠,慵懒地靠回软枕,从盘内拈起一颗蜜渍金桔。
“皇帝今日,倒是让哀家……”她慢悠悠地掐破其皮,捏其内馅:“刮目相看了。”
席初初看着太后指尖的蜜糖滴落在雪狐皮上,染出一小块污渍。
那狐皮是西荒贡品,一年只得三张。
她得到这等珍品时,当即给太后这里送了一张,二皇女讨要了一张,裴燕洄居所铺了一张。
她前一世对他们,可谓是“尽心尽力”了。
小时候她受过很多苦,所以长大后,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就麻木了,她觉得这些好东西留给她真没必要,因为她早忘了如何去享受生活。
她对生存的渴求也十分单薄,每日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活一天是一天。
可她忘了,人在物质上倘若没有什么追求,就会失衡,去渴求一些本就强求不来的东西,譬如……父母之爱,男女之情,兄友弟恭。
她将她能给的全部,都补贴给了他们,可到头来,他们真正想要的却是她的命。
“母后,你当真如此恨朕吗?”她费解地盯着太后,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有些事情她上一辈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硬憋着一股劲没问,可现在她还怕什么?
“恨到……想要朕死的地步?”席初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进太后的心脏。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在太后骤然僵滞的脸上。
太后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断裂,血珀珠子滚落一地。
她显然没想到女帝竟如此癫,连这种话都敢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皇帝,你今日究竟在发什么疯?”她端庄的脸上满是震怒。
“儿臣是真的想要知道啊。”席初初眼神迷茫,好似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件事情:“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年你可以毫无愧疚地将亲生女儿换给月妃?”
太后的瞳孔猛地收缩。
林崇明跪在一旁,猛地抬头,眼中的震惊不加掩饰。
“你……你在胡说什么?”太后的声音有些发抖,一口气想吼叫出来,却又在女帝那一双幽幽森怖的含笑眸子中,挤压在喉咙中窒息。
“朕都知道了。”席初初平静地说:“十八前,您为了要一个皇子,便将刚出生的朕与月妃的儿子调换了。”
太后猛地站起身,眼神闪烁躲避,凤冠上的珠翠剧烈晃动:“荒谬!月妃那个疯妇的话你也信?”
“那母后可敢与朕滴血验亲?”席初初直视着太后的眼睛,这法子现代人都知道不可靠,可也架不住古代人他们信啊。
“到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我将这件事情彻底澄清明白,如何?”
太后踉跄后退,跌坐在凤座上。
她的手指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发白。
挣扎过了许久。
她才问:“你……你什么时候……”
“十岁那年。”席初初:“月妃亲口告诉朕,她说她的儿子被人抢走了,而她却要被迫抚养仇人的女儿,看着对方靠着她的儿子成为皇后,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凤座。”
太后本不想揭露过往这一段秘密往事,但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住了,她也愿意借着这一层血脉亲情的羁绊,拿捏掌控女帝。
她当即摆起亲生母亲的谱来,一掌拍在桌案上:“你既已知哀家才是你的生母,你还如此大逆不道,欺我林家?林相乃你的亲舅舅,你不与他互帮互助就罢了,还想害他,你给哀家跪下给你舅舅赔罪!”
林相都懵了:“陛、陛下是……太后的亲生骨肉……那咱们这些年……”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后,好似不明白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生母?”席初初笑了,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你也配?”
“你可知道,因为你做的孽,导致月妃日日念子,最后都念疯了,她苦于没有证据,没有办法状告皇后夺子,只剩满腔的怨恨与嫉妒,而她每每心中不平时,便只能在我这个仇人的女儿身上发泄。”
“在你对别人儿子呵护备至之时,可曾想起过,你还有一个亲生女儿在冷宫受尽虐待,艰难求生?”
太后闻言,神情是半分动容都没有,甚至连愧疚都不曾有过一丝。
她的冷漠透进了骨血。
“你不是没死吗?还当上了女帝,你受的苦,全都得到了弥补,哀家不欠你的。”
席初初曾经的意难平,在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之时,便彻底消散了。
她平静地接过太后的话,点了点头:“是啊,好在月妃良心未泯,知道朕是无辜的,好歹最后留了一条小命让朕活下来。”
见女帝竟比自己表现得更无所谓时,太后却蹙紧了眉头。
不该是这样的平静的……她该愤怒,该质问,该歇斯底里地跟自己理论、争辩、吵闹,丑相毕露地跟她讨要曾经亏欠的母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