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绰疯了一般地尖叫着,疯狂躲避,挣扎,明明男人并未靠近,却两只手拼命在空中挥舞,两脚乱蹬,似是想要推开、挣脱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男人眉间渐渐凝起,面具后的双眼,全是悲悯。
他再未说一句话,只是笔直地立在她面前,将伞送到她头顶,替她挡了雨,而自己,则任凭风雨将满头银发,淋得湿透。
他静静地等着,直到沈绰疯得脱力,终于适应了他的存在,渐渐安静下来,才缓缓蹲下身,让她与自己平视。
“你可以选择跟我回去,我会教你报仇的本事,不但让你终有一日,一雪今日耻辱,甚至还可以扶你站在所有人之上。又或者,你可以选择跟那条狗一样,肮脏悲惨地死在这里,我也可以帮你收棺入殓。”
报仇。
她听懂了。
沈绰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缓缓抬起头,隔着凌乱的头发,望着这个戴面具的男人。
“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的薄唇动了动,“不只是你,换了任何一个人,蒙受如此冤屈,我……,都会救……”
他生平第一次,说了违心的话,为了安抚一个受尽羞辱和欺凌的女人,而藏了凡心,藏了私心。
沈绰的眸光,有他看不见的恨意。
“好,我还要把那个人找出来!剖腹挖心,剥皮剔骨,千!刀!万!剐!”
男人的肩头,就是不易察觉地一震。
他的喉结动了动,几乎是在一瞬间经历了一场极为艰难的抉择,良久,才开口道:“如你所愿……”
这四个字,仿佛是沈绰从神明那里得到了允诺。
她就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将自己交给了他。
意识一瞬间的涣散,数日里病痛交加,却从来不曾合眼的人,一头栽倒在男人的脚下。
于是,他就像捡了一只快要病死的猫狗一样,将她捡回了梦华院。
……
他亲手帮她喂药,亲手替她处置满身的伤口,又亲自衣不解带地照料她。
在帮她擦净了满是血污的脸庞,第一眼相见时,拿着帕子的手,竟然滞了一下,手指将帕子,稍稍用力攥了攥。
是意料之外的惊艳,于心不忍,满怀的罪孽深重……,亦或者是因为有过肌肤之亲,而一瞬间莫名的心动。
侍立在一旁帮忙的余青檀,一眼瞧出了苗头。
“主上,您若是想将人带回不夜京去,只要表明身份,相信这姑娘必定会欣然答应的。”
“回去的行程,暂时推后,你去安排。还有,其他人,暂时都不要出现在这里了。”
男人脸色很沉,余青檀也不敢再劝,悄然退下,撤了所有明卫,只留了影卫在暗处。
……
沈绰醒来。
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她一生中认定了的唯一的光,是拯救她于地狱的神明。
“你是谁?”
“墨重……雪……”
他顿了一下,还是将真名的最后一个字改了。
他怕那个“渊”字吓着她,又觉得应该想一个温和一点的字,才会显得更容易亲近。
雪,昭雪的雪。
一雪前耻的雪。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可惜沈绰不会明白。
她虽然聪明,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假名字,却觉得,这个“雪”字,就像他满头的银发一样,真的很美,她很喜欢。
“我记住了。”她对他笑了笑,人已经瘦得脱了相,笑起来,却依然极是好看。
墨重雪的心,就像有一根弦被生生抽走了一般。
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本该好好地享受着家人宠爱,待字闺中。
而今却沦落至此,是他活生生暴殄了天物。
“倘若……,将来找到那个人,而他也愿意对你负责,你可会原谅他?”
他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端坐,两手放在膝头,姿态方方正正,脸上戴着面具,静若平湖,却险些遮掩不住心中乱若擂鼓。
她若是愿意原谅他,他可以娶她,带她回不夜京,给她名分,给她庇护,甚至帮她将那晚遭受的所有屈辱,都百倍千倍地奉还回去,只要能消了她心里的这笔债。
谁知,沈绰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眼睛,瞬间寂若死灰,“不原谅。除非我死了。”
淡淡一句话,毫无半点思虑,脱口而出,却无比坚定,不容更改。
她以为,上天让她活着,就是要让她知道,到底是谁害她到了今日的田地。
所以,只要她活着,就永远不会原谅他!
……
虚幻的铜镜中,景象如水中倒影般轻轻一荡。
是白凤宸看到沈绰的那双死寂的眼睛时,无法遏制的心痛和震怒!
“你的家人,都唤你什么?”镜中,墨重雪问。
前世今生,不同的情形,相同的人,问了同样的话。
“娘亲唤我裳儿,您也可以。”
“好,裳儿……”墨重雪略微有些尴尬,“先喝了这碗药,之后,身上的伤口,也该换药了……”
伤口?
沈绰的手,几乎抽搐一般的抓紧了被子。
她这时才注意到,原本比一具死尸还要肮脏的自己,此时已经被打点地干干净净,换了干爽的寝衣,躺在干净的床榻上!
这屋里,没有别人!
难道是他帮她处置了一切?
所以,他已经见了她那身上的见不得人的不堪?
她整个人开始剧烈的颤抖,花朝节那晚的一幕幕,又如噩梦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黑暗,窒息,剧烈的疼痛,还有男人沉重的喘息,压迫。
他像个残暴的凶兽一样,想要将她彻底撕碎!
她挣扎不脱,便寻了裙刀,想要一死了之。
可他却夺了刀,另一只大手就死死掐在她的脖颈上!
他连死的权力都不给她!
就算是死,也要是由他来活活将她掐死!
“啊——!”
沈绰骤然间疯了一样,打翻那只递过来的碗,整个人翻下床去,抓了碎瓷片,毫无目标的在空中拼命挥舞,完全不顾手上被扎的鲜血淋漓。
她尖叫着,如一只惊恐万状的小兽,爬到墙角里去,缩了起来,把自己藏好,直勾勾瞪着一双眼睛,攥着瓷片,全身绷紧,如着了魔障一样,一动不动,不准墨重雪靠近半步。
从天明到黑夜,再到天明。
不管用什么法子,都不管用,要么伤人,要么自戕,总之,他不可以靠近她,更不能碰她,直到再次力竭,昏死过去,这一场身心俱疲的鏖战,才算告一段落。
如此数日,几番反复。
沈绰的伤势得不到照料,又仿佛惊吓,原本刚刚见好的身子,就开始撑不住了。
连日的高烧不退,米水不进,却但凡还有一点意识,就尖叫着,疯魔一般,死也不准墨重雪靠近。
他不能这样看着她活活把自己一条命熬没了,身边的人,又都是汉子,既不方便现身,也完全不懂该如何处置。
万般无奈之时,西修罗魔国的使女秦宁,送信来了。
秦宁是个心思机巧又极为聪慧的人,又是个女人,能够接近沈绰。
她照料了她一段时日,也成功地劝她对墨重雪放下戒心。
她教她,可以将墨重雪当成师父。
从此,他是她的天,给她庇佑,是她的父亲,给她疼爱,是她的兄长,给她保护,而且,绝对绝对不会碰她,也永远永远不会伤害她。
于是,沈绰就信了。
她强迫自己,就像迷信神佛一样相信了这个约定。
墨重雪,成了能让她活下去的唯一救赎。
她的身子,慢慢好起来,脸上也开始有了不自觉地笑意。
他一样一样教她院子里的机关,给她随便摆弄旁人碰都不准碰的天机人偶。
教她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观察别人,掌控别人。
甚至教她,如何不动声色地,置人于死地。
有一次,墨重雪看她对着那些繁复的机关,睁大眼睛,无比好奇,又嫌那些口诀实在是又难记又拗口时,忽然觉得,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心里就忍不住想要试着逗逗她。
于是就道:“裳儿,这个口诀必须记清楚,否则掉进下面的地牢,被毒蛇猛兽咬了,我可不要一个被啃坏了的徒儿。”
谁知,她却噗地笑出声儿。
原来,她是这么容易就开心的。
她笑的时候,梦华院一方小小的天地,仿佛立时全都开满了花。
墨重雪不想离开这里了,他不想打破沈绰刚刚适应下来的平静生活。
回不夜京的行程,一拖再拖。
而千秋节,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