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帐内烛火摇曳,映着江闻铃熟睡的脸庞,却掩不住他眉宇间若有似无的紧绷。
不知何时,他坠入了梦境。
梦里,是那片他刻骨铭心的、充斥着血腥与黑暗的笼子。
年幼的他穿着破烂的衣衫,浑身是伤,麻木地望着笼子外影影绰绰的人影。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腐臭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玻璃渣。
他知道,夏侯首领要来选活靶了,那是他无数次经历的、既定的绝望命运。
他无力地垂下头,小小的身子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仿佛已预见到即将到来的折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知道”那是谁,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缓缓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
是温照影。
二十岁的温照影,穿着素雅的衣裙,就那样站在他面前。
她的周身仿佛镀着一层柔和的光,将周遭的污浊与血腥都隔绝在外,纯净得像一汪清泉。
她朝着他,伸出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那笑容能驱散一切阴霾。
江闻铃怔怔地看着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善意与温暖。
他迟疑着,缓缓伸出自己满是伤痕的小手,轻轻牵住了她。
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四周的一切,包括那冰冷的笼子,都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温柔的力量牵引着,慢慢从地上站起。
温照影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前方那片越来越亮的光明走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一分,心里的恐惧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希望。
江闻铃低头,看到自己满是伤痕的小手被温照影的手紧紧包裹着。
奇异的是,那些狰狞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愈合,仿佛从未受过那般残酷的伤害。
他再抬眼望向温照影,她牵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掌心温暖而坚定。
她的身影在那片越来越盛的光明里,愈发清晰,愈发圣洁。
……
天刚蒙蒙亮,军营的校场上已响起整齐的呼喝声。
江闻铃一身玄色劲装,额间沁着薄汗,刚结束一轮骑射,正靠在廊柱边擦汗。
晨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又添了几分沙场磨出的沉稳。
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他侧头,正对上温照影的目光。
她就站在不远处,身上换了身轻便的浅绿襦裙,西域纱袍早已换下,倒显出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她望着他,眼里没有了昨日的疲惫,反倒带着些欣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像是在重新认识眼前这个褪去青涩的少年。
江闻铃心头一跳,耳根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将汗巾往颈间又绕了绕,语气带着点不自在:“怎么出来了?不多歇会儿?”
温照影缓步走近,晨风拂起她的鬓发,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在帐里待不住,出来透透气。看你练得认真。”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校场尽头飘扬的军旗:“江伯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闻铃,也会欣慰的吧。”
江闻铃握着汗巾的手紧了紧,愣了愣,随即低低笑了笑:“那……姐姐呢?也是欣慰吗?”
温照影被他问得一怔,才回过神,连忙点头:“嗯,自然是。闻铃如今有能力保护成平侯府,保护玉柔夫人了,很好。”
她语气诚恳,可江闻铃眼底还是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快得像错觉。
他低头,用汗巾擦了擦指尖,忽然抬眼,语气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声音却比平日低了些:“我想保护的人很多,姐姐……也是其中一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呼喝声仿佛都低了几分。
江闻铃的心跳有些快,目光紧紧锁着她,带着点试探,又有些紧张。
温照影却没他想的那般惊讶,只是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微扬起:“你现在,不就是在保护我吗?”
江闻铃猛地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眸里。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方才还带着凉意的晨风,此刻竟变得有些暖,吹得人心头发痒,连带着指尖都泛起微麻的酥意。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温照影已转过身,朝着帐子的方向走去,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浅浅的声响。
江闻铃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手心里的汗巾不知何时已被攥得有些湿。
原来,被她这样轻轻接下心意的感觉,是这般让人……心动。
夏侯部族的议事帐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着满地跪伏的身影。
护卫们头颅贴地:“少主,属下们沿中原各关口,没有踪迹……”
“没有?”
夏侯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指尖把玩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青金石耳坠,起身,紫色长袍扫过矮桌,陶壶坠地碎裂,水渍迅速漫开。
“北坡的蝎子快到繁殖期了,听说今年的幼蝎格外毒。你们去那儿待着吧,什么时候找到人,什么时候再出来。”
北坡是部族用来处决重刑犯的地方,满坡毒蝎,进去的人从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护卫们脸色惨白如纸,磕头如捣蒜,却连一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
夏侯夜却像是没看见,他收回目光,重新低头把玩那枚耳坠:“其实,找不到她,你们本就没必要回来了。”
帐内死寂一片,他盯着地上的水渍,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温照影的脸。
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烦躁。
她会去哪?
中原没有消息,难道是……死在了半路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随之而来的不断的肯定猜想。
他想起她那双总是带着倔强的眼睛,想起她被风沙吹得发白的唇,想起她连喝碗粥都要小口小口的样子。
那样脆的一个人,没有他的护卫,怎么扛得住戈壁夜里的狂沙?怎么对付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野兽?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漫上心头,酸涩、焦躁……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
他是不是逼得太急了?
那日在帐中,他其实有过一瞬的动摇。
他原本想过第四种选择的。
可那个念头像颗火星,被他掐灭了。
他是夏侯夜,部族少主,从不需要对谁心软。
他低声嗤笑,他夏侯夜,什么时候需要后悔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榻上,指尖用力,青金石硌得指腹生疼。
他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漠。
护卫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帐内重归寂静,烛火在他眼底跳跃。
他捏着耳坠,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过是个乐子,没了就再找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那枚青金石耳坠,被他攥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