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昏黄的光晕,仿佛一柄温热的利剑,瞬间刺破了靠山屯亘古不变的沉沉黑夜。
它不仅仅是光,更是宣言,是挑战,是用三天三夜血汗铸就的,一个绝不妥协的姿态。
林小栓小小的身子蹲在冰凉的门槛上,小手却痴迷地抚摸着身旁光滑细腻的墙壁。
那触感和他记忆里粗糙、掉土、一到雨天就渗水的泥墙截然不同,温润坚实,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滚烫的泪珠便砸了下来,哽咽着唤道:
“姐姐……咱家……咱家是不是也能像年画里的神仙屋子一样了?”
林招娣的心也跟着一颤,她蹲下身,将弟弟瘦弱的肩膀紧紧搂在怀里,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
“姐说过,墙不漏风,梦才不会冷。以后,咱们的梦都是暖的。”
林英就站在院子中央,任由那微弱却执着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的目光穿透夜色,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战友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她的手,气若游丝地低语:
“林英……我们……我们拼命,不就是为了……为了能让我们的爹娘,我们的孩子……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么?”
那声音穿越生死,与眼前弟妹的低语重叠。
林英只觉眼眶一阵滚烫,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但她没有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新石灰和泥土气息的冷冽空气。
这一夜,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更是被踩进泥里太久的,人的尊严。
“我……我帮你把这些药材归置一下吧。”陈默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沉静。
他找了个最笨拙的理由留了下来,眼神却不敢直视林英,只是低头忙活着,将那些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放入西屋新打造的药柜里。
当他踏入那间被林英定为“药堂兼账房”的西屋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昏黄的灯光下,墙上赫然挂着三幅手绘的图。
一幅是《山产录》,详尽标注了附近山脉中各种药材、野果、菌菇的生长位置与采摘时节;
一幅是《工分账》,用最简单的符号记录着这次建房每个人的贡献与应得的报酬,清晰明了;
而最让他心神巨震的,是第三幅《兽迁图》,上面用红色的线条勾勒出野兽们在不同季节的迁徙路线和活动范围,其精准程度,连村里最老道的猎人也未必能及。
而在屋子角落一张简陋的木桌上,还铺着一张更大的图纸,上面用木炭写着七个大字:“靠山屯发展规划”。
下面分列着几个触目惊心的词条:砖窑、药圃、育苗林……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转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这一切?”
“猎王管山,管的是规矩,不是生死。”林英走了进来,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的规划图上:
“但百姓要活下去,就不能只靠山神的恩赐。我先盖这栋房子,就是要用这砖瓦告诉所有人:女人,一样能撑起门楣;穷户,也总有翻身的一天。”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砸在陈默心上。
陈默看着灯光下她清亮而坚毅的侧脸,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
那张规划图上描绘的未来,像一团火焰,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多年的渴望。
他耳尖涨得通红,攥紧了拳头,低声却无比郑重地说道:“我……我愿意跟你一起,把这张图写完。”
夜色渐深,靠山屯却并未完全沉寂。
一道瘦小的身影,借着月色,悄悄摸到林家院墙外。
是刘大丫!她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轻轻放在门口的石阶上,像是怕惊扰了屋里的安宁,转身就要跑。
“大丫。”林招娣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她追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将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塞进刘大丫冰冷的手里:
“你娘昨夜咳得厉害,我听见了。这是雾露姜糖,让你娘含着,或者放在枕头边闻着味儿,能安神。”
刘大丫捏着那包尚有余温的姜糖,看着林招娣真诚的脸,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前脚刚走,花婶就领着小翠后脚跟了上来,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是十几个码得整整齐齐的鸡蛋。
“林家丫头,你这几天累坏了,快给孩子们补补身子。”花婶的嗓门依旧洪亮,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敬佩。
林英没有推辞,坦然收下,转身便从西屋拿了两副用艾草和几种驱虫草药捆扎好的熏条递过去:
“花婶,天冷了,蚊虫都往屋里钻。这个点在屋角,能驱虫安眠。”
这一夜,林家门口的石阶仿佛成了靠山屯最热闹的地方。
陆陆续续,又有几户人家送来了自家舍不得吃的干菜、存着过冬的杂粮。
哨塔上,狗剩借着月光,在他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
“亥时三刻,刘家送薯,得姜糖。亥时四刻,花家送蛋,得艾条……今夜,计七户送礼,五户主动登记药材需求。”
远处,老石匠坐在自家黑漆漆的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林家那点明亮的光。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叹道:“这光……照得人心都亮堂了,也把人心里的鬼影子,照得一清二楚啊。”
子时,万籁俱寂。
林英吹熄了煤油灯,一家人终于在新房里安然躺下。
然而,就在她意识将沉未沉之际,院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站在墙外,正是赵铁山。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他偷偷从自家墙角刮下来的石灰。
他看着林家新墙墙角处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那是赶工时唯一没能处理完美的瑕疵。
他嗫嚅了半晌,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块石头,最终还是没敢上前,只将那袋石灰轻轻放在墙根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道:“墙角的缝,我帮你补了。”
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转身就要快步没入黑暗。
“站住。”窗后,林英清冷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却像一道惊雷,劈得赵铁山僵在原地。
“明天,砖窑的图纸就要画了,之后就开工。你如果愿意来记账,工分照算。”
赵铁山高大的背影在月光下微微颤抖,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迈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夜色中。
无人知晓,就在赵铁山转身的那一刻,林英的意识空间内,那座亘古不变的寒潭底部,一直静默的冰莲,第十九片莲叶,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舒展。
莲心处那点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明亮,光晕流转,如初阳微露,带着一股破开混沌的磅礴生机。
砖瓦已成基石,人心渐有向背。
但这星星之火,也彻底惊动了盘踞在黑暗中的旧日阴影。
山林的风开始变得凛冽,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仿佛是第一场雪的信使。
靠山屯的猎王,那些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他们的目光,也如同潜伏的狼群,穿过黑暗,死死盯住了那座在黑夜中亮起灯火的砖房。
这光,既是希望,也是最扎眼的挑衅,在最深的寂静里,酝酿着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