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在寺里吃的斋饭。
我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青菜,菜叶翠得像刚从地里掐下来,过了一遍油就端上来了。那叶子上滚着的不知道是油还是露水,味道寡淡得实在顶不住。
我是肉食动物,这斋饭也太斋了,我不相信这些大师们平时就吃这东西。
长公主端庄地小口吞咽,素白纤细的手指拿着竹筷,动作轻柔缓慢,就连咀嚼都带着一股子优雅,但是看得我腮帮子直发酸。
“殿下,小的有些事先出去一下。”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搁,几乎是弹射起步,逃难一样离开了那间屋子。
长公主看我时眼尾微微上挑,分明是看穿了我这点小心思,却也没拆穿,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快去快回。”
我揣着空荡荡的胃直奔山门,远远地就看见石阶下面蹲着一个卖糖人的老汉,插在草把上的糖葫芦张着嘴呼唤我“来呀来呀。”此时此刻,每一颗糖葫芦看起来都是这么地甜美可人。
我摸出荷包刚要开口喊住那老汉,后领突然被一股蛮力揪住,一股檀香味混合着汗馊味扑面而来。
我愤怒地扭头一看,又是那个疯和尚!
“女施主可别乱跑!”他的破僧袍扫过我的脖颈,粗布磨得我有些发痒,我躲了躲。
我挣扎着甩开,和他对视时,却发现刚才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他煞有介事地摸着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胡须,压低声音说:“施主从千百年后钻过来,日子怕是过得不大习惯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但还在佯装镇定,故意皱着眉嫌弃地看着他:“大师,您说什么,小女子有些听不懂。”
他笑着不说话,直勾勾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姑娘!”小二在身后叫我,我转过身找人。
他冲我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早上没吃完的糖糕:“殿下说你碗里的饭都没怎么动,定是这斋饭吃着不合胃口,让我给你找点吃的。”
我看了看糖饼,上面还有我的牙印:“这是你找的吗,这不是我剩的吗!”
“那我要不帮你捡着,你都没得吃!”小二伸手假装要把糖糕拿回去,我眼疾手快就下口咬着,他扑了个空。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我。
我忙着吃糖糕,头也没回地指了指身后:“喏,上午那个疯和尚又来找我说了些疯疯癫癫的话。”
小二扶着我的肩膀把我转过去:“你自己看看,哪有人。”
身后空荡荡,只有风卷着几片落叶,在地上打转,卖糖人的老汉和疯和尚都不见了,仿佛刚才那场对话只是我的幻觉。
我捏着糖糕的手心里突然冒出冷汗,抬头望了望寺庙朱红色的大门,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之后小二再怎么叫我,我都不愿意再踏进去一步。
等到长公主用完了斋饭,日头虽早,但也没什么事做,就说要走。
车上,长公主一直在翻看佛经,山间草木的清香气钻进车里,闻着倒是比那寺庙里的香火味舒坦一些。
“约摸着黄昏就能到宫门了。”小二驾着车转头和我们说话。
车轮刚转出山口,天地间突然漫起一片白雾,起初只是一层轻纱慢慢飘着,我还觉得挺有意境,想着有个手机能拍一张发朋友圈就好了。
可走着走着,轻纱薄雾忽然变成了化不开的牛奶,连窗外的树林都模糊不清。
小二勒住缰绳:“殿下,雾太大了,有些看不清路。”
长公主掀开车帘,伸出指尖:“这雾来得蹊跷,且等等吧。”
我从没见过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雾,倒是听人说过,山间会突然起雾。可出发的时候还是大太阳,怎么走着走着太阳也没了。等雾散,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一等就是两炷香的功夫,雾非但没散,反倒更浓了,前路成了混沌的一片。
小二搓着冻红的手来回踱步,靴底踩在枯枝上的声响都透着焦灼:“殿下,这雾一时半会儿应是散不了了。”
我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虚空,纳闷地说:“倒像是雾在故意留客。”长公主说:“先往前走走看,雾再浓,也总有散的地方。”
小二驾车走得很慢,车轮发出“咯吱”的声响,雾里的水气透过布帘渗进来,我紧张地扶着车门框。长公主望着窗外,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没走多远,车顶突然传来“咚”的轻响,跟着是爪子挠木板的声音。
小二停车查看:“是松鼠。”
我掀开帘子下车,隐隐约约看见一只赤腹松鼠蹲在车顶,蓬松的大尾巴竖着一摇一晃。
它也不怕人,漆黑发亮的小眼睛盯着我看。
生灵拦路,必有缘故。
我拽了拽小二的衣袖,想和他眼神交流一下,但我忘记了,这么大的雾,很难做到眼神交流。
“陛下,这雾里怕是不太平。”我思索再三,决定劝长公主调头。
她回道:“且往回走吧。”
那松鼠倒像是能听懂人话,车子调了头,它就从车顶跳走了。
长公主望着松鼠窜进雾里的方向,忽然笑了:“倒是只通灵性的小东西。”
小二驾车往回走,我看了一眼身后,那浓重的白雾像山林张开的血盆大口,能吞没一切秘密。
见我们回去,慧能大师也不意外:“这段时日山雾会在这个时段起来,殿下不必忧心,是常事。”
长公主颔首还礼,我盯着空地出神。突然弥漫的山雾、拦路的松鼠,还有那个莫名消失的疯“和尚”——他说自己一键全选来着。
一切诡异的种种都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
“已备好两间厢房。”慧能大师引着我们穿过天井。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厢房里点了安神香,被褥也叠得方方正正,可我躺在床上就觉得浑身发紧。
实在躺不住,我就穿好衣服想出门晃一晃。
小二抱着胳膊蹲在长公主厢房门口打哈欠,她还没睡,点着灯在里面看经书。
“姑娘咋还没睡?”小二打完哈欠看见我站在他面前,吓了一跳。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石阶,示意他走远点说话。
他不知道从哪搞了两张竹凳,我们俩坐在院门口,一左一右,像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