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恕这两日关在书房,将事情从头到尾,掰开揉碎地重新盘算了一遍。
此番竟是他轻敌了。
原以为区区一介养女,翻不出什么风浪,却没料到,自己竟在一个黄毛丫头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手里栽了如此大一个跟头。
弩箭一事,雷声大雨点小。
兵部尚书毫发无损,不过是得了圣上几句不痛不痒的申饬,罚俸一年便遮掩过去。
他原本还打算上本请见,借着请罪的由头,再给兵部上点眼药。待散朝后,司礼监掌印黄公公便笑眯眯地拦在了阶下,只道:“陛下圣体违和,已经歇下了。温阁老请回罢。”
这是头一回,他连暖阁的门槛都未能迈入。
温恕心中雪亮,这是圣上对他,实实在在地生出了嫌隙。
苏州卫水师军械流失一事,虽未将背后之人直接指向他,可他在朝会上为了让许正挡在身前,将过错甩给兵部,这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圣上被许正以“谋逆”二字紧紧拴住,精准地踩中了圣上最不能碰的底线。
谋逆二字,动摇国本,触犯龙鳞,连带着他这个主理政务的次辅,成了首当其冲的罪人。不但暗插在苏州卫水师的钉子会被连根拔起,他还得上疏引咎,称“驭下无方,深感愧疚”,眼下别说撵走兵部尚书没戏,就连他能否顺利擢升首辅,都已悬于一线!
兵部尚书必将他视为眼中钉,苏州卫水师一线人马均要舍弃!温恕指节捏得发白,杀个郡主的养女这等芝麻大的事,竟被他们捅破了天!
还有,他们竟查出了齐嬷嬷!
这枚暗棋,他藏在侯府多年未曾轻动,若不是给小乔氏那个蠢妇遮掩,不得不暴露,也不至于现如今对陆青身边的事,他是全瞎全盲!
可小乔氏这个愚不可及的女人,眼里只有情爱,对正事是一问三不知!
蠢出天的废物!
他竟然眼盲到,齐嬷嬷是何时被发现,丝毫不惹眼的苏螺记又是何时被盯上的,又是怎会查到她头上的...他全然不知!
太被动了!
眼下只能派钟诚尽快赶赴苏州,若事不可为,先将齐嬷嬷灭口——她知道得太多了。
温恕缓缓攥紧拳头,骨节接连爆响。
不急,来日方长!
他一向最有耐心,否则也不会蛰伏多年都未对太子动手。他要的,是一拳下去,对方必死无疑!
不过一次小小的马失前蹄,下一回,这些人绝无这般轻易过关的运气!
温恕垂眸,目光幽沉地落在案头那方紫檀木匣上。匣中是一方御赐的极品绛州澄泥砚,鳝鱼黄釉色珍稀,雕着玉兔朝元的图样。
这是赵王派人送来的。
澄泥砚以汾河澄泥烧制,需千淘万漉,质地坚如石,触手生津,乃砚中极品。赵王以砚示好,如此急不可耐直接送进温府,想必是知道他前几日在朝堂受挫的事,这是催促他立刻点头。
他心中实则并不属意赵王。此人暴戾阴鸷,与太子的蠢钝狂悖,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太子他必会除掉,但赵王日后是否会兔死狗烹,他并无把握。
他真正想扶植的,是不足十岁的五皇子襄王。孩童年岁尚幼,正好从根骨重塑,由他的手捏弄过后,襄王必定每根骨节都向着他。待襄王登基,他便是两朝元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不世功业,才算稳稳扎根!
“父亲,女儿能进来吗?”一声清音隔窗柔柔传来,声音比蝉翼纱还要柔润。
温恕将紫檀木匣合上,“是瑜儿?进来吧。”
温瑜敛裙入内,身后的婢女手捧的托盘上,有一盏白瓷炖盅。“女儿来得不巧,可是扰了父亲清静?”她见父亲眼角的皱纹都藏着倦意,便放轻了脚步,说话轻声细语。
温恕对乖顺贴心的小女儿向来最有耐心,轻轻摆手,“无妨。瑜儿来找父亲,是有事?”
温瑜示意婢女将炖盅置于案上,亲手揭开盅盖,一丝百合的甜香飘到温恕鼻尖。“女儿见父亲连日劳神,又恐暑气扰人,便亲手炖了盏莲子百合汤。父亲用一些,最是清心宁神。”
温恕垂眸,见盅内汤色清澈,几颗浑圆的莲子和莹白的百合瓣静沉盏底,心下微微一暖。女儿向来知晓他喜欢什么,这般清简本味最是让他舒心。
不像那个孽障,尽给他丢人,让他在赵王面前生生矮了一截!
温恕一抬眼,见女儿莹白如玉的指间微微泛红,“可是烫着了?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好,何须你亲自动手。”
温瑜微微蹙眉,用冰丝帕子敷在指间,被烫的灼热感已经散了不少,眼下最让她烦心的,不是手指,“只是轻轻溅着了一下,不碍事的。”
她小心翼翼地探问,“父亲...可是朝中事忙,让您忧心了?女儿愚钝,虽不能为父亲分忧,但若能听您说一说,也是好的。”
她的贴身婢女从坊间听来的传言,太子竟欲逼迫父亲,让她去给赵王做侧妃?
侧妃说得好听,可说到底,不还是妾吗?
她自幼便是府中独一份的尊贵,怎能与旁人共事一夫?
况且她向来心高气傲,怎能为人妾室,屈居人下,事事要仰人鼻息,处处需谨小慎微!
她心急如焚地赶来,却不敢直接问。父亲虽待她一贯慈蔼,却与她并不交心,她不知晓父亲心中,究竟是如何盘算。
温恕见女儿那双带着期盼与担忧的杏眼,心下不由一叹,放缓了声音:“瑜儿可是在外头,听到什么闲话了?”
女儿生得极好,尤其是那一双杏眼,笑起来时,眼窝与嘴角弯成的弧度恰到好处,如今还只是明丽,再长开些,会与小乔氏更像几分,明艳动人。
想到小乔氏,温恕微微皱眉,昨日一见她便哭喊着扑上来,不容他说话,便连珠炮似的质问他——为何瑜儿要做侧妃的事她竟全然不知?
胡搅蛮缠地哭闹了半晌,惹得他当即拂袖而去。
蠢钝如猪的蠢妇!也不用她那猪脑子想想,他若真将女儿送去为侧妃,岂不是自毁长城,给满朝文武递上笑柄,他还有脸在朝堂上立足吗!
太子此举,分明是刻意羞辱,要报他当初被禁足东宫时,温恕作壁上观,毫不援手之仇。
传话的小内侍一脸高傲,句句点着他,这是向太子殿下表忠心的时候,况且赵王的侧妃,可比寻常门第的正妻地位尊贵。
温恕未置一词,太子在他眼中,不过一个将死之人,秋后的蚂蚱罢了,还能蹦跶几时!
小乔氏与太子一样,不配让他多说一个字,她只需按他的吩咐行事便好,别的不需要知道。
“父亲。”温瑜眼眶微红,见温恕走神,又轻唤了一声,“女儿...确实听到些风声,心中惶恐...”
温恕将炖盅往前推了推。那点百合的清甜,在心头过了几转,便没剩下多少甜了。这碗汤,如他眼前的路,纵然无甚滋味,也要走下去。
他抬眼看向女儿,缓声道:“瑜儿,赵王已私下寻过为父,有意聘你为正妃。你意下如何?”
温瑜在听到“正妃”二字时,眸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这转变来得太快太猛,让她一阵眩晕。
“正妃?”她心底只求父亲拒了太子,何曾敢想,赵王竟然想娶她做正妃!
她只在宫宴上,远远窥见过赵王一次。
心里一直记着,赵王是那般尊贵,一举一动皆是她从未见过的皇家风范,如云间皎月,山巅皑雪,遥遥望上一眼都唯恐是亵渎,让她连抬眼细瞧的勇气都无。
这样一个云端之上的人,竟会主动求娶她?!
“瑜儿?”温恕见女儿霞飞双颊,眼神飘飘忽忽,“父亲问你,意下如何?”
温瑜慌忙垂下眼睫,连耳垂都染上一层绯色,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绢帕,声若蚊呐:
“但凭...父亲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