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云收时,天际如一方被清泉洗净的瓷釉,漾开一片纯净柔和的雨过天青色。
暮色悄然漫上来,唯有半轮夕阳破云而出。
流转的余晖,挣脱出天际,缠绵覆上这座崭新的酒楼,掠过飞檐翘角,抚过黛瓦朱窗。中庭宽敞静谧,积水自檐角串成一挂晶莹珠帘,有节奏地敲击着院中那株宽大的蕉叶,噼啪-噼啪,似一曲天然清音。
“长安,你觉得此处如何?”裕王指尖轻点,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白玉酒盏,秋露白隐隐发着银光。
傅鸣负手立于整面敞开的云母螺钿窗前,窗外是一幅徐徐展开的江南水墨。
酒楼围水而建,入口转角处匠心独具地辟了一方花池,池中泊着几叶仿古画舫。碰上烟雨之日,水波氤氲,舫影轻浮,有一番烟波浩渺、出世离尘的意境。
“京师酒楼林立,贴金镶玉、极尽豪奢者比比皆是。此处倒是藏了几分清逸雅致的独特韵味。难得!”傅鸣回身,微微颔首。
“我给这座新改建的酒楼,取了个名字,”裕王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名唤——摇光阁。”
傅鸣眸光微动,略一沉吟:“难道是?”
裕王但笑不语,只抬手轻轻击掌。
雅间一侧,悬着那幅巨大的《仙山楼阁图》壁画墙缓缓移开,露出一道暗门。一名女子自暗影中款步而出,自画中一步迈入凡尘。
女子一身素净的梨花白留仙长裙,乌发松松,只插了一支银簪。
那银簪样式奇特,上头的浮雕并非寻常花鸟,而是繁复的北斗七星图样。居于星杓之末的“摇光”星位,嵌着一粒微不可见,却幽光流转的蓝宝石。
“摇光,来见过傅世子。”裕王伸手牵过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纵容。
摇光轻轻福礼:“摇光见过世子。”
傅鸣端详她片刻,似要从她眉眼中探索蛛丝马迹,“这位是...罗大人的女儿?”
摇光唇角梨涡浅现,既含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又藏着几分明艳灵动,“世子好眼力。”
裕王顺势揽住摇光的肩:“这便是救了你沈妹妹的世子。”
摇光颔首:“家父与沈公是莫逆之交。昔年沈公因家父之故而被贬应天,不幸病逝他乡。想来是沈公在天有灵,才借世子之手护佑沈妹妹。”
傅鸣又想起了陆青。
明明摇光提的是沈寒,为何总不由自主想到她?
“摇漾春如线,光风霁月间。摇光,摇光阁,好名字。”收回心神,傅鸣轻笑。
刑卫司暗线皆以北斗七星为代号。摇光既应星象之位,又暗合曲韵流动之美,与这歌舞升平、知音雅集的摇光阁,倒是相得益彰。
裕王轻拍摇光的手,“我担心你人手不足,特意将她从扬州接来。既然早晚都要来京师扎根,不如早做安排。摇光阁与轻烟楼相距不远,有些消息,摇光打探起来,兴许比你更方便。”
傅鸣落座:“此前跟着侯夫人无果,我让长庚与无咎盯着几处可疑朝臣的府邸,亦皆无动静。此人隐藏之深,犹在你我预料之上。”
“侯夫人既已警觉,陆姑娘那,怕是很难再有机会了吧。”裕王轻轻转着指间戒指。
“那可未必。”这是陆青上次回顶他的话,傅鸣想起,不自然就笑了出来。
“目前仅有紫雪散一条线索,”裕王与摇光对视一眼,指尖在案上轻叩,“若当真只是后宅阴私,查到侯夫人便是死棋。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继续盯着,陆姑娘,是不会罢手的。”傅鸣垂目,盏中晃动的秋露白,隐隐映出那日陆青灼人的眼瞳。
那日她眼中似有破釜沉舟之意。
看似柔柔弱弱,骨头倒像是铁打的。
对他从无惧色,亦无羞怯,始终像一团迷,疏离难近。
傅鸣抬眸,天光落入眼底:“或许陆姑娘,才是那个能带我们撬开真相的钩子。”
沈园寿宴那日,傅鸣本想与陆青言语缓和两句,陆青一见他别过脸扭身就走,直接将他晾在原地。
又一次装不认识他!
真是个气性大的姑娘。
“我们长安,被陆姑娘甩脸子了。”裕王对摇光低笑解释,“这位陆姑娘是武安侯长女,与你提到的沈妹妹,是手帕交。”
“哦?”摇光似问非问,轻轻依偎在裕王身侧。
傅鸣语气闷闷的:“只是未同我说话,算不上甩脸。”
“我总觉此事,不似后宅阴私那么简单。”傅鸣板正脸色:“武安侯府后宅简单,侯夫人独子承袭家业,地位稳固。她对陆青下手,动机不足,此事恐有蹊跷。”
“眼下唯此一线,不查,便真无处可查了。”裕王言及此处,眉间微蹙:“许正那,可有进展?”
“许正,要我与他说个秘密。”傅鸣想起那日许正凝视沈寒时藏满探究的眼神,心情莫名好转几分。
可见吃瘪的不止他一人,再不济,还有个许正垫背。
裕王挑眉,“什么秘密?”
傅鸣举杯轻笑,眸中掠过一丝戏谑:“自然是...姑娘家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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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阳,你几天没吃饭了?!”
许正眼见开阳举箸如飞,一番风卷残云,大有一顿把他吃穷的架势。
开阳猛地咽下一大口,挑眉媚笑:“说吧...好心请我吃饭,是不是为了你家沈姑娘。”
许正直接跳过沈姑娘是谁家的话题,“帮我盯个人——秦氏。”
直觉告诉他,这位秦姨娘,极有可能就是对沈寒下手之人。
开阳撇撇嘴,“沈园寿宴那日,穿得跟只扑棱花蛾子似的,就是你之前让我去查的那个举子?”
许正点头。他那日方才恍然,原来沈寒让他密查这个举子的过往,是要这么用的。
开阳凑近许正:“你家沈姑娘可不简单。若是我没看错,寿宴上那一出,她早有准备,分明是一石三鸟。”
那个徒有其表的呆头蛾一看就图谋不轨,姜老夫人的举动也远超寻常姑祖母该操的心,这两人八成是要从郡主身上扒拉些好处。
而那对蠢钝母女,想必是彻底失宠了,既得罪了郡主,又惹恼了老夫人,日后怕是难熬了。
许正沉吟,“我总觉得,沈姑娘那日好似故意要让秦氏翻不了身。此事只需提前告诉郡主或是姜老夫人,那日不会闹出这么大难堪。”
她故意要揭于人前,像是另有所图,许正隐隐觉得,她似乎在威逼对方。
“傅鸣那呢?”开阳灌下一口酒。
“他只说,沈姑娘身上有个大秘密。”傅鸣故意吊胃口不说,许正想起来就憋心:“他让我亲自去问沈姑娘。”
依他看,傅鸣分明是撺掇他去捅马蜂窝。
开阳不解:“那你直接问不就得了。既是恩师的女儿,又得过你襄助,问句话有什么难的?”
许正默然。
开阳不知,那位沈姑娘...武力可不低。
还不如自己暗查,若是贸然追问,触及到姑娘家的伤心事,也许她又会眼尾泛红湿润。
再者,许正隐隐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单说后宅斗争,不至于要下此毒手,非夺人性命不可。就一个深宅大院的小妾,是如何拿到紫雪散这种罕见的秘密毒药的?
这背后牵扯的秘密,怕是不少。
开阳吃饱喝足,抹了嘴,“要我说,傅鸣就是在等着你查出点什么,他好顺手推舟。”
若是真有线索,他今日也无法坐在这宰许正一顿。
许正颔首,“你说得对。除了秦氏,傅鸣那你也替我留意着。”
“咳...咳...”开阳一口酒呛住,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我要再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