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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清欢急了,她那一向细柔的嗓子,此刻淬满了冷意:“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嫁妆,当初被家里挪用过,也是无奈。如今四殿下那头催得紧,我急着补回去……”

她顿了顿,眼风扫过孟玉蝉毫无波澜的脸,挤出更虚假的笑,“咱们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你就当心疼心疼我,去外祖家一趟……”

曹氏立刻重重“咳”了一声,接过话头:“就是这个理儿!玉蝉啊,你如今是侯府的少夫人,开个口,程家舅舅不看僧面看佛面,几万两银子,松松手指缝的事!

你那外祖父,疼了你这么多年,这点子忙,还能不帮?你妹妹眼下是顶要紧的关头,这钱一日不能补足四殿下那里,她就一日抬不起头来……”

“等我日后成了四皇妃,定不会忘了你们的好处,傅二公子的官职,想要几品,我一定让四皇子帮他安排妥当。”

孟清欢配合地垂下眼睫,手里的一方帕子绞得死紧,指节捏得发白。

去程家要钱?孟玉蝉心底无声冷笑。

“哦?原来两位今日屈尊降贵,是来‘归还’我那点不值一提的嫁妆的?难为你们还记得这茬。”

她抬眼,目光如刀,直直刺向孟清欢:“攀龙附凤成了四皇子妃,就忘了当初哭着喊着,宁死不肯嫁入长庆侯府,怕被庶子拖累跌了身份的是谁?怎么,攀上去才几天,就迫不及待地要给傅九阙安排朝中要职了?好一副未来皇子妃的派头,真是……画得一手好饼。”

最后几个字拖得又长又慢,字字如针。

孟清欢骤然抬头,她最阴暗的算计被摊开在阳光底下暴晒,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若非此刻身在侯府,她真恨不得扑过去撕烂孟玉蝉那张嘴!

曹氏那张老谋深算的脸皮也猛地一抽,她用力一拍旁边的黄花梨几案,声音又尖又急:“够了!你妹妹是为了谁在奔波?还不是为了咱们整个孟家的前程!

如今四殿下刚经历过印子钱的糟心事,正是艰难的时候,府里库房也空了,你母亲的体己都填进去了,水响都没听到一个,铺子宅子想当都没门路,那当铺门口站着官差!眼下只有程家有钱敢借!”

她猛地拔高声音,“程家那么大家业,手指缝里漏点沙子都能把你埋了!几万两银子,对你外祖家算得了什么?”

孟玉蝉心底的冷笑,几乎要凝成霜。

“我外祖程家的钱真当是大风刮来的?”孟玉蝉一字一顿,声音像浸透了冰水,“是田庄里自己长出来的?还是库房里隔夜就生下了银锞子?”

曹氏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唰”地褪尽,瞬间铁青:“你……你什么意思?”

孟清欢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夫人,这钱,你们既然是‘借’,按外租家的规矩,总该有个文书?找个中人?或者,拿孟家值钱的田产、铺面做个抵押?毕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借了钱,自然是要还的。”

曹氏那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又由红转黑。几万两银子打水漂的事,她们本就想蒙混过去!

她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浑身乱颤地指着孟玉蝉的鼻子,“反了!反了天了!孟玉蝉!你还敢跟老娘提还钱?”

唾沫星子横飞,曹氏的五官挤作一团,咄咄威逼:“程家的钱我今儿就要拿到!你若识相,乖乖去要来!要是敢从中作梗,我告诉你,这钱是为填四皇子的窟窿!你妹妹是未来的四皇子妃,四皇子要是过不了这个坎,你孟玉蝉,还有你那个病秧子弟弟孟止危,你们姐弟俩,一个都别想跑!”

又是这种威胁。

前世被死死拿捏的东西,再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

孟玉蝉猛地阖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冰封千里,只剩下烧穿一切的怒火。

“说完了?”她冷冷地问,连目光都吝啬再给这对面目可憎的母女一丝,“若只有这些攀扯我弟弟的下作话,那便请回。”

孟玉蝉微微扬起下颌,做出送客的姿态。

曹氏心头一梗,如同被她抽冷子扎了一刀,憋闷得快要炸开。

正当曹氏准备不管不顾地发作,甚至脚步都控制不住地要冲上前时——

“四皇子饶不了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冷冷扎了进来。

“啊——!”

猝不及防。

曹氏脸上所有的表情全部凝固在那里,甚至嘴角因激动而喷溅的口水沫子都来不及收回,狼狈地挂在腮边。

脚下本能地仓惶倒退一步,整个人如坠冰窟。

孟玉蝉霍然抬头,循声望向声音来源。

花厅深处那扇紫檀木雕花座屏风的侧边。

屏风侧面空隙的光影微微一暗。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踱了出来。

是傅九阙。

他穿着一身玄青素缎的家常便袍,腰间松松系着根深色丝绦,显得随意。

脸上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寡淡,但那双点漆般的深瞳扫过曹氏时,却像两道实质的寒光,瞬间将人洞穿。

那股足以掌控一切的凛冽气场,随着他的每一步迫近,都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座厅堂。

孟玉蝉看到他出现,紧绷如弓弦的心尖骤然一松。

傅九阙径直走到了她身边。

那张宽大的紫檀雕花坐榻上,只有一张软垫。他没有丝毫迟疑,袍角随着他落坐的动作微动,带起一丝凉气,就在她身侧不远不近的位置,自然地坐了下来。

宽阔的肩背有意无意地形成了一个支撑的姿态,像一道沉默的靠山。

孟玉蝉眼角的余光瞥向曹氏,看到那张刚刚还因为暴怒而涨红的麻脸,此刻惨白得如同刚刷过的墙皮,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孟玉蝉心头巨震。

上一次傅九阙去孟府强讨贴身侍婢襄苎,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竟能在曹氏这样心黑皮厚的老泼妇心中,种下如此根深蒂固的恐惧?

“二公子?”曹氏的声音抖得厉害,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几乎连不成话,“您没去书院?妾身……妾身特意……”

曹氏混乱得如同被雷劈中,脑袋嗡嗡作响。

她算准了时间,打探清楚了这个时辰傅九阙该在书院进学。

她费尽心机选好的时刻,怎么会撞个正着?

“回来拿东西。”傅九阙的语调平平地截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身体微微侧向孟玉蝉一边,手随意搭在小几边缘。

傅九阙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即,他抬起了眼。

那眼神沉如寒潭,投向曹氏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本夫人的弟弟,不劳你费心。”

傅九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那视线转向了旁边僵立如木偶的孟清欢。

孟清欢被那目光一锁,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板“轰”地一声窜上头顶。

傅九阙盯着她,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至于你。今后,无事少登门。”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

是孟清欢被那双眼睛盯得腿脚发软,后脚跟踉跄,撞在了坚硬的黄花梨椅脚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声闷响打破了死寂,也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孟清欢的脸上。

傅九阙再没看堂中那两个面如死灰的人。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身侧孟玉蝉微低垂的侧脸上。

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移向放在几上的青瓷茶盏。

杯盖被指尖拈起。

温热的茶汤带着袅袅热气,被注入了空置许久的花口小杯。

杯盏被推向孟玉蝉紧攥着的拳头旁边,杯底碰到紫檀桌面,发出“咯”一声轻而脆的细响。

温热的水汽,悄悄氤氲开来。

曹氏僵在原地,后背冷汗浸透了里衣。

“坐下说话。”傅九阙的声音依旧平静。

曹氏一个激灵,几乎是跌坐回那硬邦邦的黄花梨木椅上,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短促刺耳的“吱嘎”声。

孟清欢下意识想伸手去扶母亲,伸到一半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傅九阙的目光钉在曹氏灰白的脸上,“银子,是来借的。对吧?”

轻飘飘一句问话,砸得曹氏膝盖发软。

她想张口反驳,想继续哭诉孟玉蝉的不孝与程家的富有。

“不是借!是程家总该……”

“我问的是你。”傅九阙打断她,“你们孟家,需不需要向程家借银子,填那个印子钱的亏空?回答。”

空气凝滞得像灌了铅。

曹氏的脸由白转红再转青,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着,嘴唇哆嗦了几下:“是。”

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终于认清了现实,在这位声名鹊起的二少爷面前,四皇子的威风也好,皇子妃的面子也罢,此刻统统失去了分量。

“母亲?!”孟清欢终于忍不住,失声低呼。

她震惊地看向自己的母亲,眼中尽是愕然!

她们之前早已暗中定好算计,这银子有孟玉蝉出面去要,就是泼出去的水,根本没想过要还!

母亲怎么如此轻易就认了账?这岂不是自己把绳索套在了脖子上?!

曹氏猛地回头,一道严厉的目光狠狠剜了孟清欢一眼,那眼神里藏着说不尽的焦急、恐惧还有一命令——闭嘴!此刻哪里还容得下她们挑拣!侯府的刀都悬在脖颈边了!

孟清欢被这目光刺得一震,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心底却是不甘和惊恐。

就算成了皇子妃又如何?在傅九阙面前,她们依然狼狈得如同两只待宰的鸡鸭。

傅九阙的目光在孟清欢脸上冷冷扫过,随即又落回曹氏身上,仿佛刚才那一点插曲从未发生。

“既是借,我娘子心善,这银子,本公子替她应下了。”

孟玉蝉心头猛地震了一下,豁然转头看向傅九阙。

他疯了吗?八万两!替她答应?

曹氏母女闻言,那两张刚刚还布满惊骇的脸,瞬间被巨大的狂喜点燃!

尤其是曹氏,浑浊的老眼迸发出强烈的精光!

孟清欢也骤然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答应了?他竟然答应了?!

“二公子英明!二公子仁厚!”曹氏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差点又控制不住想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脑子飞快地盘算:承认是借又如何?傅九阙这个煞神点头了!

只要银子到手,以后有的是法子赖掉!长庆侯府?四殿下压他一头!

再或者,逼着孟玉蝉那贱丫头偷偷拿出借条销毁……

“无需利息,也替你们保密。”傅九阙平淡地补充,目光重新回到曹氏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这话简直是雪中送炭!

曹氏和孟清欢对视一眼,几乎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狂喜。

免利息!能省一大笔!还保密!不用担心程家知道孟家的窘迫丢了大脸!

太好了!

“不过,”傅九阙话音一顿,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掠过孟玉蝉紧抿的唇线,“内子这些日子,常常梦及先母程氏,神思郁郁。”

他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叹息,“为人子者,抚慰亡亲在天之灵,责无旁贷。”

曹氏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屏住了呼吸。

“听闻程夫人当年的嫁妆丰厚,”傅九阙的声音清晰平稳,像在谈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买卖,“可惜,大半却不知流落何方。内子思母情切,睹物思人也是常情。此番既需程家银两周转,不如两相便利。”

“本公子做主,那八万两银子,便与贵府交还程夫人的全部嫁妆及遗物相抵。自此,钱货两讫,孟夫人以为如何?”

话音落地,正厅里死寂一片。

孟玉蝉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

她终于明白了傅九阙那反常的用意,他是要用八万两,去换回母亲那点可能被变卖典当、或许早已七零八碎的嫁妆?

这简直是亏得血本无归的买卖!

她猛地扭头,眼中含着惊怒,急切地看向傅九阙,想要开口阻止。

这根本不是等价交换,这亏吃得毫无道理!

就在她几乎要出声的刹那,一只微凉却异常坚定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宽大的袍袖下伸了过来,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精准而有力地按在了她因激动而攥紧的手背上!

孟玉蝉所有冲出口的话都被那只手压回了喉咙里。

她惊怒又惶惑地抬眼看向傅九阙,恰好撞进他转过来的一瞥。

他的脸朝着曹氏方向,唇边甚至挂着一丝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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