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一连面试了好几天,也才招了七个人,六女一男。
都是年纪不超过三十的年轻人。
年纪稍微大些,身体受不住染坊高强度的工作。
当然,也不乏有三四十来岁身强力壮的男人,但这些人一见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便萌生了退意,大概也是害怕她这生意做不长久,发不出工钱给他们吧。
其实那七个人也有过这方面的顾虑,但因为家中实在艰难,而染坊的待遇比一般的行业要好得多,到底也年轻,有热血有冲劲,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才愿意留下来试一试。
他们愿意来,谢云昭自然欢迎,不愿意的她也不勉强,皆礼貌送客。
在这期间,她还抽空去见了孟氏布行的人。
孟家未曾在长灵县开设布行,他们的布行门店在夔州城。
前来和谢云昭商谈的是负责夔州布匹生意的一个管事。
这位管事姓唐,是夔州本地人。
谢云昭本还想问问他有关孟家的情况,却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我们东家的事我一个小小的管事哪里晓得,不过我们掌柜的是从江陵府来的,以后你若有机会见到他,可以问问他。”唐管事这样说道。
谢云昭只好作罢。
夔州和长灵相隔不远,和唐管事签了文书,预付了定金之后,没过两天,布匹便运来了。
都是未经染色的白胚布。
谢云昭与宋莲宋竹三人一起将这批布进行了分类存放。
白胚布有了,白老爷也按时将红花送到了。
“这就是红花,这颜色可真鲜艳。”宋竹看着麻袋里的红花,赞叹道。
谢云昭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红花,忍不住伸手抓起一撮放到手中仔细看了看。
红花为菊科植物,花朵呈细长的筒状,小小的,像蒲公英,颜色并非纯红,而是带着些黄色,如同天边的晚霞。
白老爷呵呵笑道:“前人有诗云:‘红花颜色掩千花,任是猩猩血未加’,便是形容红花颜色之艳了,要不然也不会用红花来染吉服了。”
谢云昭将红花凑到鼻尖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草香气,有点类似菊花的那种自然清香。
兴元府离夔州不算远,这红花从摘下来到运到夔州,水陆换乘,用了不到五天,此时花朵还带着些潮气。
所幸没有发霉,这些潮气影响不大。
白老爷指了指另三个大布袋子,道:“这是你要的红花籽,今年的还没出来,是去年的种子,不过也能发芽。”
谢云昭眼睛一亮,忙打开布袋子来看。
红花的种子和红花颜色不同,是乳白色的,表面有淡淡的光泽,形状是扁扁的椭圆形,有点像瓜子,但比瓜子要小一些。
“多谢白老爷。”谢云昭对白老爷施礼道谢,真心感激。
宋莲和宋竹和白老爷带来的伙计一起将红花搬进库房,谢云昭则领着白老爷上了二楼书房。
一盏茶毕,白老爷便迫不及待向谢云昭问起她所说的防红花霉变的方法。
谢云昭也不卖关子,对白老爷微微笑道:“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在杀花过后,用青蒿盖上一夜便可。”
听她说出“杀花”两个字,白老爷便知她先前说自己手里有做红花饼的技方所言非虚,这杀花之法,便是做红花饼里非常重要的一步,能说出这一步,说明不只是懂行,对于谢云昭所说的方法,便更多了几分可靠。
这样想着,于是听见谢云昭后面那句话,白老爷愣住了:“就这样?”
谢云昭含笑点头,道:“青蒿有消毒防腐的作用,杀花过后,用青蒿盖上一夜,然后再捏成饼晾干,可以有效防止红花饼霉变,大大延长其存放时间。”
古时候没有杀菌一说,谢云昭便替换成了消毒,以便白老爷理解。
白老爷一听她说消毒防腐,不由神色恍然,他知道青蒿常用作药材,他们有时候受了刀伤,或者摔跤摔破了皮,便用青蒿捣烂敷在伤口上,防止伤口溃烂。
只是这青蒿竟还能用在这种地方吗?
谢云昭笑盈盈道:“红花饼发霉其实和人也是一样的,你可以理解为它也是生病了,中了毒。”
这说法倒是俏皮,白老爷被逗笑,不过虽然俏皮,却也让人能通俗理解。
用青蒿覆盖防止霉变,这法子很简单,可若没听谢云昭说,他是万万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的,也从来不会知道青蒿除了药用,也能用在别的地方。
因此,对于和谢云昭的交易,他并不觉得吃亏,相反,他还赚了不少,有了这个办法,他卖的红花饼相比别的染料商,可是有了大大的优势,这里面的利润,不用想也非常可观。
想到此,白老爷心中火热,面对谢云昭不由更亲切了些。
谢云昭将其送到门口,白老爷与她再三告别,这才乘着车离开。
见马车远去,谢云昭才转身回到后院。
染坊经过修整,各个区域分工十分明确。
她前往处理染料的区域,推开房门,就见宋莲和宋竹正在收拾红花,顾婉也在一旁帮忙。
“明日他们就要来上工了,衣服都给准备好了吗?”她问宋莲道。
宋莲将一麻袋红花码好,才回道:“兰娘应该一会儿就给拿过来。”
工服不必准备得那么精细,只用大致合身便可,谢云昭原本准备找绣坊请两个绣娘来做的,结果被宋兰拦住了,做几件简便的衣服对宋兰来说,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她当即将几匹布给抱走了,说是今日就能拿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刚说起宋兰,便听见外面宋兰喊人的声音。
“这儿呢!”谢云昭答应着,走到前院,便看见宋兰正站在晾晒区的竹竿底下。
她看向宋兰怀里的包袱:“都做好了?”
宋兰自信一笑:“自然,你看看如何?”
谢云昭领着她回到染料区。
宋兰忍不住好奇看红花去了,谢云昭则打开衣服来看了看,作为资深绣娘,宋兰的手艺没得说,针脚很细密,各处剪裁也颇为合理,是按照那几个人的大致身形做的,或许不会完全合身,但应该不会出现过大或过小的情况。
衣服背后还绣了“山河坊”三个大字。
“做这红花饼的方法也和做槐花饼一样吗?”宋兰在那边问道:“我能帮得上忙吗?”
谢云昭放下衣服,转头笑着道:“这红花饼做起来可复杂多了,姨母你歇着就好,不然我招那么多染工来干嘛?总不能让他们白拿工钱。”
宋兰不由笑了,有些惭愧道:“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姨母不是天天都在帮忙,还要怎么帮忙?”谢云昭反驳道。
不过说起帮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倒真要请姨母帮个忙才好。”她挽过宋兰臂膀,亲昵道。
宋兰乐意得很,忙道:“什么忙?”
“再过几天就是张家三娘子出嫁的日子,之前张大夫人给了我帖子,我得去喝喜酒,总不好空手去,想请姨母帮我绣一副双面绣的扇面做贺礼。”
她和张家关系不算亲近,送的贺礼不好太过隆重抢了别人的风头,可毕竟是张大夫人亲自下的帖子给她,又是身边的贴身妈妈亲身送的,她若是送普通的贺礼又显得怠慢,所以思来想去,倒不如送个双面绣的团扇,图个新颖灵巧,又能作为染坊的宣传,两全其美。
宋兰当然不会拒绝:“没问题,你要什么样的图案?”
谢云昭道:“等我一会儿画了样子给姨母你拿去。”
“行。”
谢云昭回了书房,铺纸提笔,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两尾鲤鱼的轮廓,她倒不用画得特别精细,因为很多地方是依靠宋兰来发挥的,比如尾巴的部分,要绣出那种飘逸灵动的效果,全靠绣娘的手艺。
不过为了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谢云昭给上了色,不是现下文人们所画出来的平常金鱼的模样,她用的色彩更偏向梦幻,用色较为大胆,紫色,蓝色,金色,红色,都是颇为夺目的颜色。
右上角写了一首诗:眼似真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沈。河中上得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注】
宋兰拿着图样看了好一会儿,她是绣娘,画图样也是必备技能,虽然画的都是绣坊规定的样子或是普通常见的样子,但也算画过不少,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格。
绚丽多彩,仿佛所有的颜色都浓缩在纸上,一眼看去只觉得眼睛似乎被摄住了一般,却并不显得违和,更不难看,而是有种如梦似幻之感,仿佛置身于仙境当中。
“真好看。”宋兰由衷赞叹道。
谢云昭呲牙一笑:“姨母以后有想画的花样子也可以找我。”
宋兰拿着图纸回家去了,谢云昭则和宋莲几个继续留在染坊进行明日开工的准备工作,忙到夜色笼罩方才回了家。
翌日一早,谢云昭和宋莲顾婉以及宋竹便先后到了染坊。
几个工人也都在规定时间内先后报道。
最先到的是乔珍娘,另外几个应该是住得远,来得比乔珍娘晚了些。
染坊并未给他们安排过夜的地方,只管中午和下午两顿饭,因此他们都是在家吃过早饭才来的。
来了便准备开始上工。
谢云昭给几人拿了工服。
几人都有些惊讶,其中那个唯一的男人,名叫郭强的,便忍不住问:“东家,这衣服不会还要我们给钱吧?”
谢云昭摇头:“不要钱,这是你们的工服,平日上工的时候穿,一共两套,可以换洗着穿,脏了你们自己拿回去洗,这衣服后面有我们染坊的名字,所以你们不可以将这衣服随意给别人穿,也不可随意裁剪,拿去给家里的孩子做衣服鞋子什么的。”
几人一听不要钱,登时露出喜色,先前的忐忑消散了许多,这还没开始上工,就给了一身新衣服,且看这衣服的料子,比他们自己身上穿的还要好,想来这位小东家也不是那等苛待人的。
乔珍娘立刻道:“东家放心,我们知道了。”
有了乔珍娘开口,另外几个也都连连保证。
谢云昭先带着他们熟悉了一下染坊,他们的工作区域,以及吃饭的地方,还有茅厕——
“这边是女厕,那边是男厕。”谢云昭分别指了指东西两面。
这里原本只有一个茅厕,自然是因为前面顺和染坊只有男子的缘故,她找到工匠的第一件事就是修了茅厕。
考虑到女子会比较多,她还在女厕多设了几个茅坑。
几个女孩子见此不由各自对视一眼,悄悄松了口气,看着谢云昭的背影五味杂陈,她们先前最担心的,便是男女在一个院子里做工,她们女子之身会有许多不便,然而眼下看这位小东家如此周全,不是那等丝毫不顾男女之分的,至少在这些方面,能为她们考虑到的,全都考虑到了,让她们很是安心。
谢云昭不知几人在心中感激她,她一一给几人介绍过,便带着他们去了处理染料的地方。
这些红花,要做成红花饼还有的忙,需要抓紧时间。
“这是红花,染红所用。”谢云昭先给几人作了解释。
众人很是新奇,探头好奇看。
“这些红花,我们要将它们做成红花饼才可以使用。”
乔珍娘问:“要怎么做?”
谢云昭道:“我说,你们做。”
她转头看向郭强和另外两个强壮一些的女孩子钱香和王双儿,指了指地上那些浅底陶瓷缸,道:“你们先去打水,把这些水缸全部装满。”
三人应声去了。
谢云昭看向剩下的人,道:“现在将红花捣烂之后倒进盆里。”
几人依言照做。
等郭强三人打了水来,谢云昭又吩咐三人:“将这些像这样淘洗。”
她在一个瓷缸的矮凳上坐下,给几人做示范。
红花的花冠里含有两种色素,分别为红花素和黄色素,其中,黄色并无染料价值,所以要将黄色素去除,留下红花素用于染色。
【注】出自唐代章孝标《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