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状元?你不舒服?”
温柔静雅的声音响起,许远程猛地顿住脚步,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有间医庐门口。
正在落锁的白前正仰起头,微带诧异地看着他。
许远程只觉体内奔涌的血液瞬间凝固,忙垂下头去。
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定然不会好看,他不想她看见。
白前又打开锁,往有间医庐里走,“许状元请进,我给许状元诊个脉”。
他好得很,他知道,但不知怎的,他竟就真的乖乖跟着她进了有间医庐,乖乖坐到了她面前,乖乖伸出了手腕。
白前微凉的手指搭上他腕间脉搏的那一瞬间,他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再一次,他又感受到了平静。
原本只能通过活生生的人逐渐失去呼吸、逐渐失去心跳才能感受到的平静,再一次地,他在白前身边感受到了。
许远程的理智渐渐回笼,他不能杀人了,至少暂时不能。
唐知味盯上他了,他没有把握逃过他的眼目——
许远程想到这,面色柔和下来,温声开口,“我没事,只是遇到了些不好的事,叨扰白神医了”。
白前收回手,点头温声道,“人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许状元不必不好意思。
只是怒伤肝,郁伤气,我给许状元开点药”。
她说给许远程开点药,结果却是令小草拿出了一小罐糖渍乌梅,笑道,“下次许状元遇到不开心的事,记得吃药,免得伤身。
放心,这是小毛病,不会再收许状元的医药费”。
许远程哑然失笑,接过糖罐,俯身长揖,“那就多谢白神医了”。
年轻的状元郎仪态端雅,神色愉悦,再无半点初来时狠厉阴沉,戾气横生的模样。
白前忍不住再次开口,“药吃完了,许状元可随时再来有间医庐取,莫要照顾别家生意”。
千万不要到处乱跑,随便杀人了。
许远程没有听出白前的言下之意,笑得越发愉悦而明快。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明朗俊俏的少年状元,会面不改色地当街毒杀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孩童……
……
……
第二天一早,许尚书的嫡长子因为要“静心读书”启程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于是,该懂的都“懂”了,大爷这是被老爷放逐了。
原因么,自然就是昨天丫鬟尖叫的那一声“大爷”。
然而,许母却不太懂。
许尚书可能还会沾沾自喜,自己保养得当,乍一看上去是能被人错认为许大爷的年轻。
但她却很清楚,丫鬟再眼花也不可能把许尚书认成许大爷。
特别是许远程还那么巧合地出现了。
加上早上那两趟,他一天来了她院子三趟!
他来得实在是太频繁了,让她想不怀疑都不行。
但要说是他指使那丫鬟来抓奸,甚至喊什么大爷,那为什么会是喊大爷,不是二爷?
明明他要抢的是二爷的亲事,而不是早早就订下亲事,与白神医毫无瓜葛的许大爷。
许母猜不透,搞不懂,天真单纯的许夫人也不太懂,好在她也不太关心。
她问了许尚书,被许尚书以“他要静心读书,三年后才能有望得中,撑起许氏门楣”的理由打发了,就不再关心此事。
她关心的是白前的亲事,“老爷昨天不还说是给二爷求亲的么,怎么今天就换成了程哥儿?”
许尚书拉下脸,“什么换不换的?这要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许家?
白神医还要不要出门见人?
昨天是你听错了,我本来就是说的程哥儿,是你听错了!”
许夫人肯定自己没听错,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听错?
但许尚书发了火,她很害怕,加上她私心里觉得许远程比许二爷好多了,更能配得上白前,也就不再追问,反而更热心地去找大媒。
她在贵妇圈子里人缘不错,很快就找到了——翰林胡掌院的夫人。
胡夫人是个娴雅多才的世家女,与白夫人交好,正好许远程也在翰林院做事。
许尚书对许夫人找的大媒人选十分满意,催着她请人将事情办了,免得被人捷足先登了。
许母听说了,忙找到许夫人,偷偷将白前腰缠白花的事说了,又悄悄叮嘱许夫人。
“夫人,若蒙白院判不弃,我们再也不敢拿什么守寡戴孝说话的。
但尚书大人一向对程哥儿许以重望,说不得会反悔。
还要求夫人先瞒着尚书大人,悄悄跟媒人说一声。
我们确乎是诚心求娶,看重的是白神医的人物品格儿。
我瞧着白神医的年纪,约莫她那夫孝也没守多久。
如果她立意要守满夫孝,程哥儿也不算大,我们能等得起。
待事情定下来后,再跟尚书大人说明不迟”。
许夫人一想有理,果然按着许母叮嘱的和胡夫人说了。
许远程打马游街的风采,几乎全京城的女人都亲眼目睹。
胡夫人本就爱许远程的人才,加上许母这一番话,更是对许家母子的人品肃然起敬。
当天就给白夫人下了帖子,第二天就上门拜访。
白夫人听明她的来意后十分惊讶,惋惜推拒,“姐姐,我也不瞒你。
我这个女儿天生体弱,我怕她养不住,刚满月就让她师父抱走了。
其后十五年,她都是随着她师父过活,她师父给她订下了一门娃娃亲。
那儿郎却更是个体弱的,眼见着不行了,不顾我们前前还没及笄,就要前前嫁过去。
不想成亲当天,那儿郎竟就没了,他的寡母也伤心过度,一病不起。
虽然他那寡母临死前留了话,叫前前不必守着,连孝也不必守了。
但前前重情,虽因着师门规矩出外行医积善,孝却是一直戴着的。
算着日子,前前还得守半年多的夫孝呢”。
胡夫人就将许母的话说了,白夫人没想到对方竟然这般诚心求娶,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自从白前的师父写信来将白前的亲事说了,她心头就一直存着一桩心事,生怕白前因着这个变故寻不到好夫家。
没想到今科状元郎竟然登门求娶,听胡姐姐的话音,那位状元郎不但文才出众,长得也是极标志的。
更难得的是许家竟然全不在意前前嫁过人的事,还说愿意等白前守满夫孝……
胡夫人看出她这是意动了,笑容又更热切了几分。
“许状元那份儿相貌人才,京城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听我们老爷说,更难得的是性子温和,做事也伶俐,这京中谁不夸他是第二个唐状元?
就是出身弱了点,但也有许尚书这个师父兼族伯在,背靠许氏,家底子弱一点也没多大关系。
凭许状元的本事,他日定可以为前前挣个诰命,挣一份偌大的家业来!
要我说啊,这通京城寻下来,也难寻到第二个比许状元更好的女婿人选了!”
白夫人被她说得更加意动,但这毕竟是大事,她也不敢一个人做主,只含糊了过去。
胡夫人也不盯着她说,转而说起了闲话。
京中说亲都讲究媒人三登门,再没有一次就说成亲事的,显得女儿家不够矜贵。
胡夫人走后,白夫人一整天都心绪不宁,好不容易等到白院判和白远志下衙回家,迫不及待将事情说了。
白院判立即道,“读书人顶什么用?前前还是寻个医药之家出身的孩子,日后夫妻才能和睦”。
白远志,“……”
爹,你说读书人不顶用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
白夫人白了他一眼,“前前的师父给她寻的倒是她师姐的孩子,世代从医。
孩子自己也是自小久病成医,结果怎么样?”
白院判语塞,白远志开口,“前前特意叮嘱过的,再嫁从己,她主意大,还是先等前前回来听她怎么说”。
白夫人一想也对,只又免不了念叨,“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女孩儿家的,天天这样子抛头露面的,当年就不该叫她师父带走她……”
这番话,白院判和白远志早听得耳朵起茧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正要各自找借口溜走,门口传来了白前的声音,还有陌生男子的声音。
白远志忙抢出门去,在看到唐知味的那一刻,眼都直了,是,是,唐状元——
唐知味作为本朝第一个以十九岁稚龄考中状元的状元郎,可以说是大萧所有读书人前进的榜样。
白远志与他是同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天放在嘴边念叨,念叨得白前都早早听说了唐知味的大名。
本来么,榜样都是远观而仰望的,现在,远观而仰望的榜样突然就走进了他家的小院。
这,这份激动与惊喜,到底谁能懂?
白远志呆住了,白夫人比他要沉得住气得多,一愣过后,就是大喜。
一把拉住要行礼的唐知味,催着白前带着人进来坐,又赶着白远志去泡茶待客。
唐知味只得随着白前往屋里走,一边悄悄耳语,“白神医,我瞧着伯母对我好像热情得太过了,你说我什么了?”
白前,“……”
不好意思,我在我爹娘面前连提都没提过你。
不过,娘亲的确好像是热情得过头了,难道唐知味和她们家还有什么渊源?
很快,众人入内坐定,唐知味再次起身行礼。
白夫人一把按住,嗔怪,“许状元不必这般外道,快坐着”。
唐知味眉头微挑,睨了白前一眼,意味深长,“许状元?”
他进门后两次要行礼介绍自己,都被白夫人按住了,却原来白夫人是将他认成了许远程。
白前亦是愕然,忙道,“娘,你认错人了,这是兵部唐状元,萧姐姐的未婚夫”。
白夫人呆住,不是许状元么?
这怎么又来了个唐状元?还是软软的未婚夫?
她身子弱,又不爱热闹,从来没去看过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因此竟是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白院判掩唇咳了咳,怪不得了,他就说今天夫人怎么对一个外男如此热情。
白前如临大敌,“娘怎么会将唐大人认成许状元?许状元要到我们家来?为什么?”
他们家没什么私生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按理说,许远程就算要挑人杀,也挑不到他们家啊!
白夫人尴尬笑笑,“没事没事,是娘老糊涂了”。
这是顾忌他这个外人在了。
唐知味闻声知意,笑道,“不知夫人还记得不记得中了乌木春,死在有间医庐那个孩子?”
白夫人茫然点头,这样的大事,她肯定记得啊!
唐知味笑眯眯扔下一个炸弹,“那孩子是许状元杀的,唐某正在追查此事。
所以,事关许状元,还望夫人开诚布公”。
白夫人,“……”
事情原委很快清晰,唐知味抚掌微笑,“看来我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果然没骂错”。
白远志,“……”
不是,不是说唐状元温文尔雅、脾气温柔、大度温和,怎么还骂人的?
白前恍然,“怪不得我去许府看诊,总能碰到许状元”。
白远志咬牙,“那个登徒子!”
白前实事求是为许远程辩解,“许状元很是知礼,且于医术一道颇有灵气,和他说话常叫我耳目一新”。
白远志,“……他杀人了!”
虽然唐知味根本没找到证据,但丝毫不影响他盲目信任唐知味。
白前叹气,“是啊,可惜他喜欢杀人”。
白远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许远程不喜欢杀人,你还真准备嫁给他?
白远志顾忌自家妹妹女儿家金贵的颜面,没有追问。
唐知味却显然没那么体贴,开口问道,“白神医在可惜什么?”
白前莫名,“自然是可惜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娶我的,竟然就要死了”。
她说着不太确定地看向白夫人,“娘,你是说,这世上没谁愿意娶我吧?”
白夫人,“……”
她的原话明明是,“虽说还没拜堂,那孩子就没了,你总也是嫁过人的,本就不好寻婆家。
你还见天地往外跑,看这世上谁愿意娶你!”
她是要叫她乖乖留在家中,跟她学女红女德,怎么到她嘴里就成这样了!
白前叹气,“娘果然说对了,这世上的确没谁愿意娶我。
愿意娶我的,已经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就快要死了”。
白夫人,“……”
她绝对是要气死她!
唐知味,“……”
这种时候,霍指挥使怎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