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许尚书孝期期满,回京谋求起复。
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何况他已离开三年之久。
他在京中辗转了近半年,才终于谋到了一个外放的实缺。
他背靠许氏,本人又有才干,外放期间做出了实绩,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爱戴,吏部考评年年上优。
又三年后,他走了番门路,成功回京,进了礼部,任礼部侍郎,彻底站稳了脚跟。
这一年,许远程七岁。
也在这一年,他因为聪颖早慧,被许氏嫡支看中,送入京城,拜许尚书为师。
他的寡母无依无靠,又不放心儿子,便顺理成章地和儿子一起进京,投奔许尚书这位同族的大伯兄。
也就是说,许尚书刚在京城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将许远程母子接来了京城。
听白神医的口音,这位道貌岸然、续娶娇妻后连妾侍的房门都不进的许尚书,于美色上颇有些小爱好。
而守孝三年,想必他是不敢带什么妾室美婢回乡的。
如果许远程的寡母又恰好是位风韵独秀的大美人,那一切就讲得通了。
唔,看许远程的长相,他娘应该差不了。
如果,他有机会见一见他那位已经被圣上金口玉牙,许了贞洁牌坊的寡母,就更能确定了。
昨天毕竟是第一次去许府,他身边几乎全程都有许尚书父子三人及许远程陪伴,得到的消息反倒不如白神医多。
不过也不要紧,很快,白神医就会频繁出入许府。
他蹭着她的光,自然也会成为许府的座上宾。
唐知味放下卷宗,这才去看兵部的卷宗。
他马上要入职兵部,来这里了解一下兵部的人员来历,再正常不过。
没有人会怀疑,包括他那位被他盯上的顶头上司……
……
……
从吏部出来后,唐知味悠悠达达地往杏花胡同而去,用的借口是想在这里买个宅子。
杏花胡同——高官显贵、巨富行商安置外室的温柔乡。
与热闹繁华的铁帽子胡同不同,这里庭院深寂,几乎家家关门闭户,一眼看过去寥无人烟。
据说这里每一扇大门之后,都养着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和她们见不得光的外室子。
当然,杏花胡同最富盛名的除了各色各样的美人,还有方便她们的恩主和她们自己随时逃避恩主岳家查检的地道。
据说,这里家家户户都有条直通城外、甚至是恩主家中的密道。
牙人热情领着唐知味往里走,喋喋不休,“大人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杏花胡同的宅子可紧俏着!
不赶巧,等个几年都未必等到一座宅子空出来”。
毕竟那些个高官显贵养个外室,就算厌了倦了,难道还不会换个人?
还真的穷酸得卖了房子,从此不养了不成?
既不符合身份,还有被后来的屋主探知阴私的危险。
“您是凑巧了,才碰到了!
小的跟您说,若是想在杏花胡同里买宅子,就这独一份儿。
错过了这儿,再也寻不到第二家了”。
唐知味耐心听他吹嘘着宅子的好处,耐心地随着他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冷不丁开口,“这里是凶宅”。
牙人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灵活的舌头僵在了张大的嘴中。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才说出了话,“大人不喜欢这宅子就罢了,可不能说胡话的”。
唐知味伸手去抹花墙雕花的缝隙,洁白的指尖顿时乌黑。
“这么厚的灰,这宅子,怕是至少荒废了五六年了吧?
听说我要来买房子,你们临时遣了人来打扫。
只是这么多年的积灰,还有这些难以彻底清洁的角落,又岂是一时半会能清扫得干净的?”
牙人想要反驳,又挫败地闭上了嘴。
“如你所说,这杏花胡同的宅子不愁卖,这个宅子却是荒废了这么久。
别说卖出去,原屋主连遣三两个仆从打扫都懒得费劲,可见是打定主意不会再要。
除了是凶宅,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了”。
唐知味气定神闲,牙人额头冷汗都下来了,扑通跪了下去,哭嚎。
“大人,小的不敢隐瞒,这里的确死过一个小女孩儿。
可是哪家也不敢保证能把每个孩子都养住!
就是天家,也有小公主、小皇子夭折的,实在不能说是什么凶宅啊!”
唐知味点头赞成,“的确,没有谁家能保证养住每个孩子”。
牙人大喜,连连点头,“对对对,大人说得对!
若是连这个都要忌讳,在这京城也寻不到几处宅子了!”
“那为什么单单这家荒废了五六年,都卖不出去?”
唐知味眉目含笑,隽永如江南最写意的一幅画卷,说出的话却叫牙人毛骨悚然。
“我猜,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儿是凶死,还死得极其血腥而残忍”。
牙人,“……”
“所以,拿个诚实的价钱出来,若是合适,我买下来也未为不可”。
兜里只有几个铜板、几颗糖,还欠下两千两巨债的唐知味气定神闲。
牙人长长松了口气,原来是想压价,那就好说,那就好说。
经过唐知味这一“猜”,牙人不敢再虚报价格,老老实实地说了屋主给他的最低价。
唐知味往下压了两成,属于牙人做不了主,但屋主为甩掉这个鸡肋,说不定也会含泪甩卖的价格。
果然,牙人咬了咬牙,说要回去请示屋主。
唐知味了解点头,两人便又往回走。
路上,两人又一次经过院中的假山。
这一次,唐知味大力夸奖了一番其布局精美,末了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是凶宅,不然光凭这片假山,就能卖出极高的价格”。
卖出的价格越高,牙人拿到的佣金自然也就越高。
牙人痛惜又愤怒,“都怪那个王连贵!简直是畜生!专门挑小女娃儿下手!
听说那小女孩儿是在自己的闺房被砍断了右手,浑身的血都放干了!
不但床上都是血,地板缝里都浸透了。
小女孩儿的乳娘是第一个看到的,活生生地吓死了。
她娘虽然没直接吓死,但也吓得大病一场,病好了就疯了!”
牙人酣畅淋漓一番话说完了,才猛地回过神来,惊悚捂住自己的嘴。
完了完了!
这么一说,这位大人肯定又要压价了!
唐知味却仿佛没有想到压价的事,质疑。
“王连贵的案子当年就破了,听说他残害的孩子最后都是被他虐杀致死,极其血腥残忍。
如果那小女孩儿真的是王连贵下的手,肯定就不是简简单单砍掉右手了”。
连环案的凶手作案方式往往会有高度的一致性,是爱好和习惯使然,也是一种隐秘的挑衅和炫耀。
“也许是那个畜生一时兴起呢,这谁知道?”
唐知味又提出疑问,“那王连贵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残害的孩子都是穷苦人家。
这杏花胡同家家关门闭户的,他来这样的地方太显眼了。
而且那女孩儿是死在自己的闺房的,也就是说他不但来了,还进了门。
甚至趁所有的丫鬟仆妇不注意,偷偷进了小姐的闺房。
这里可是比高门大户门禁更森严,他怎么能进得来?”
牙人依旧用同样一句话打发他,“那样的畜生,谁知道他!
好在老天爷有眼,叫宋世子抓住了他!”
唐知味不再与他争辩,跟着附和,“就是可怜了那位小姐,还有她娘。
那样的身份,又吓疯了,怕是落不到好下场的”。
“那可不是!出了那样的事,据说那位大人震怒,不说怜惜那个可怜的娘子,反倒厌憎她没有看好孩子。
将那娘子关在这宅子里,只留了个老仆看着,不多久就糟践没了!”
死了?
唐知味一阵失望,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那位娘子。
他昨天到许府一趟,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偶尔一会,他身边没有人,便装作羡慕地和随侍的丫鬟说起了,许远程小小年纪就得了许尚书的青眼,千里迢迢将他接到京城,亲自教养。
不像他自小贫苦,无人帮衬,连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是跟寺里的和尚们借的。
丫鬟被他说得怜惜之心大起,将自己知道的有关许远程的事一股脑都告诉了他。
本来,她还可以说得更多的。
可惜,许远程很快就又凑到了他身边,那丫鬟立即就闭了嘴。
但就算是这样,那丫鬟也说了不少,这其中,就包含了一件事——
许远程母子上京路上曾与一位同乡的娘子同行,那位娘子后来住在杏花胡同。
许远程的母亲温柔寡言,几乎从不出自己的小院,只偶尔会出门探望那位娘子。
直到那位娘子的女儿凶死,自己又变得疯疯癫癫为止。
疯疯癫癫没关系,总也能打听出一星半点的线索。
只要有一点线索,他就能追查下去。
只没想到,那位娘子竟然也死了。
牙人还在滔滔不绝,“不过要我说,这家娘子还不算最惨的,更惨的是那些丫鬟仆妇们……”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踩着他平时看都不敢看一眼的贵人,找到优越感的时候,根本刹不住话头。
一条杏花胡同从头走到尾,牙人将那可怜的一家人从主子到奴才,从出身到人品都评价了个遍。
甚至,原本他怎么都不肯告诉唐知味的屋主身份,也隐晦却又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
唐知味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发出惊叹。
最后,见他实在不知道更多的了,更是用一句话总结道,“你知道的真多!
我却是走运,遇到了你这样几乎什么都知道的牙人,也不怕两眼一抹黑地被人坑了”。
这句话再一次激发了牙人诉说的欲望,他嘿了一声,“这算什么!
打我祖父那辈,我们家就住在杏花胡同附近。
这杏花胡同里哪一件事、哪一个人家是我不知道的?
要我说啊,这家娘子虽悲惨,却还不是最惨的,巷尾那家的娘子那才真的叫一个惨……”
唐知味走累了,太阳还很晒,于是请牙人进了茶馆喝茶,要了雅间,点了茶馆里最好的茶点。
虽然那位娘子死了,但说不定总还会沧海遗珠,留下个老嬷嬷之类的知道一点往事呢。
左右他也没事,就当听个乐子。
牙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下午,末了,他甚至动了几分真感情,真心实意地劝说唐知味。
“小人听大人的话音,怕是不信什么鬼神、凶宅的。
但小人这些年见了那么多,今儿必须劝大人一句。
那宅子不能买,哪怕再便宜也不能买!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唐知味认真谢过,答应他再考虑考虑。
牙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会因为他这个“再考虑考虑”失去一笔钱财,龇着牙花高兴又满足地笑了。
本来,已经到傍晚了,唐知味应该顺便再请他用个晚食,喝点小酒。
但,他没有钱。
更重要的是,牙人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讲了。
他去付了帐,刚刚点茶点的时候,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更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足足点了九十九文钱的。
他总共只有一百文钱,剩下的一文钱可以买两个馒头做晚食。
今晚吃不起春饼了。
唐知味有些不高兴,于是将袖子里的糖全部拿出来,送给了牙人。
说时间来不及了,自己要赶回去,就不请他喝酒了,这些糖带回去给孩子吃。
一大包糖分量不少,老百姓平日哪里舍得买这么多糖给孩子吃?
牙人很高兴,连声感谢,揣着糖高兴地回去了。
他没有算出来,如果他能做成这笔生意,他得的银钱能够他喝十天的茶,再买十大包这样的糖。
唐知味捏着最后的一文钱,站在馒头铺子外面踟蹰了一会,将钱又塞回袖中。
他决定先去有间医庐看看,说不定那里会有冤大头请他吃东西呢?
这一文钱,他就可以留着明天早晨上朝前,买两个馒头垫一垫。
明天中午,衙门里有饭,明天晚上——
唐知味叹了口气,明天再想明天晚上的饭钱从哪来吧。
为了那个许远程,他硬生生舍出去了下半旬的饭钱,这个月怎么熬到月底呢?
唐知味想着想着,突然立住脚步。
片刻后,他又继续往前走,除了嘴角翘起的弧度越发迷人外,没有任何反常。
“喀——”
细微的碎裂声伴着急促的哨声响起,亮黄色襦裙的异族少女气急败坏将一只老银小鼎扔到了唐知味面前。
呈包围之势困住唐知味的蝎子纷纷掉转方向,钻入小鼎之中——除了被唐知味踩死的那个。
唐知味看看那个小银鼎,取出手帕,挪开右脚,小心翼翼将那只蝎子捡了起来。
唔,他的角度和力度都把握得很好,恰到好处地踩死了蝎子,却没有踩碎。
蝎子死得很完整,特别是蝎尾针,一点都没伤到。
这么大、尾针这么长的蝎子在中原很难见到,应该挺值钱。
他下半旬的饭钱有了,他今晚可以吃春饼了!
真是天降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