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日影挪了半寸,大太太蒋氏捻着佛珠的手停了停,目光落在廊下扫落叶的仆妇身上,忽然对身后正坐在绣凳上吃蜜桔的苏媚问道:
“你是说你三哥哥有想去书院读书的想法?“
苏媚正吃完一个蜜桔,还想吃第二个呢,闻言她抬头:“对呀,三哥哥说想去书院,大姐还推荐了江南的书院呢,那也太远了!坐船走运河去一样也要快两个月呢,我看大姐姐说完后,二姐姐那眉头都能夹死苍蝇。”
“那当然了,他二房就三哥儿一个男丁了,要是去这么远……能放心才怪。”
蒋氏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指尖划过微凉的佛珠又道:“你那位二叔去得早,留下这孤儿寡母的,就你二婶婶就算是掌家又如何?
把自己里子面子丢在地上踩,将我拖住了这才在府里支棱了起来,在外头应酬,还不是那样?
娘家单薄就算了,就连夫家……你二叔叔去世的时候也没能来得及弄出半点功名。这般的家世,你二哥若不为他自己、为他母亲与姐姐拼出条路来,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蒋氏说完,看向苏媚的眼眸也暗沉了些:“说起来,你二姐姐的婚事看样子也是难在这上头。
没个分量重的长辈撑着,娘家也拿不出像样的门第做体面,这冬酒宴会时,你可见有什么女眷向你二婶婶打听过你二姐姐?”
连之前还“无状”犯错的苏媚都有几户人家问了过来,可是从头到尾表现得体的苏媗却依旧无人问津。
“你三哥是瞧明白了,知道念书考功名是唯一的出路,才想着舍下家里,要去外地的书院苦读。“
苏媚眨眨眼,忽然想起什么:“娘,是不是因为杳小娘身孕的事情?以往大家都说日后府里都要指望三……”
苏媚的话没说完便被自己母亲那犀利的目光钉在原地。
蒋氏拿起茶盏抿了口,将眼底掠过的那复杂的光芒掩在那茶盏之下,放下茶盏之后,她的指尖又轻轻拨弄着佛珠:“若是杳小娘能一举诞下个儿子,那便是咱们的指望了。”
咱们的指望。
苏媚很快便明白,这是她和母亲的指望。
她抬头,看向母亲坐在窗沿下,斜阳洒在蒋氏的身上,她的身后是那浓重的无法抹开的黑暗。
苏媚这一瞬间心底不由得懊恼着自己当初为何不是一个男孩。
若是自己是男孩,自己的母亲现在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要看二房那样的脸色,更也不会忌惮杳小娘那种人。
这么想着,苏媚起身跑到了蒋氏面前,在蒋氏看不懂的目光下跪坐在蒋氏的脚边,将头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一如幼时自己在蒋氏怀里撒娇时的样子。
蒋氏怔忪,缓缓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一声:“若真是个弟弟,将来有你爹爹在前头领着,读书、进学,门路自然比你那三哥哥宽得多。”
只是蒋氏话锋一转,眼里又带着几分不甘心,她望着苏媚,怜爱之余又带上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道:“你看你三哥哥,拼死拼活要往外闯,还不是因为家里没个能依靠的?
你生在大房,又有嫡出的名分,将来若有亲弟弟做后盾,你的婚事也能更体面些,偏你总不上心......”
苏媚才八岁,并不想听母亲说的这些,于是故意转移目标,小声问道:“我听大姐姐说的那江南的书院真是不错,母亲,你说三哥哥会想去么?”
“若我是你二婶婶,我一定会同意。”蒋氏望着窗外日薄西山,语气里带了几分讥嘲,“家世薄,没个什么助力,除了自己费尽心思的谋划为自己挣个前程,还能有什么法子?可惜……我不是你二婶婶,她那性子、怎么会让三哥独自在外求学?”
她说着,又低头看了苏媚一眼,眼神软了些:
“说这些,不是要你操心家里的事,只是想让你明白,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家世是底气。
没有家世,自己争气才是根本。
你二姐姐和三哥哥虽然是亲兄妹,可是你二姐姐就不如你三哥哥。
你也该将你的视线落在更好的人身上,而不是没事就和你二姐姐成天就围绕着府里这丁点东西争执不休。”
苏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只觉得今日的娘亲很是温柔,看起来她撒娇确实有用。
蒋氏的叮嘱十分里面苏媚就记得两分,自创一分和娘亲撒娇。
···
翌日一早,苏媛早膳刚用完二太太那边便差了丫鬟过来请苏媛过去说话。
柳闻莺这次没有跟过去,听翠星说庄子上又送了些新鲜吃食来,翠星要柳闻莺和她一块去角门,帮着翠星一起清点庄子送来的新鲜吃食。
角门外停着辆半旧的骡车,车旁立着四个短打打扮的汉子,寒天数九的,外身也就套了个羊皮背心,怎么看,柳闻莺还是觉得他们的打扮看着有些冷。
见了翠星,为首的那个忙拱手:“翠星姑娘,这是刚从庄子上摘的菜,还有新磨的面,还有些新鲜宰杀好的鸡鸭以及兔肉,您点点。”
柳闻莺踮脚去看,只见车板上码着十几个粗布蒙着的竹筐,看着不算多,可那筐子却比往日里沉实不少。
翠星除了带柳闻莺前来,还带了两个粗使婆子过来。
粗使婆子走上前,一人架着筐沿,一人托着筐底,嘿哟一声竟没抬动,反倒踉跄着退了半步。
“这是装了石头不成?”婆子喘着气嘟囔。
翠星眉头蹙了蹙,伸手掀开最上面的布。
柳闻莺伸头跟着瞧了,筐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菜,叶片上还挂着水珠,看着倒新鲜。
可那筐子边缘却比寻常的厚了半寸,竹篾也瞧着更粗些。
柳闻莺每日去大厨房,尤其是早上,经常就会看见一些婆子娘子们搬着一筐筐新鲜的菜蔬,那些筐子看了这么久,就算她不清楚具体尺寸,但是也绝对不像今天这个筐子这般笨重厚实。
柳闻莺歪过头特地和翠星说起了这事。
翠星皱眉,便问那领头汉子:“怎么回事?”
汉子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回姑娘,这几乡下地因为化雪,道路泥泞不好走,怕菜颠坏了,特意换了结实的筐子。”
翠星没再追问,只扬声道:“既是这样,你们跟着进来,直接送到小厨房去。”
说完,她转头又瞪了那两个婆子一眼,“盯着他们。”
见此,柳闻莺心里却泛起嘀咕。
按规矩,庄子上的人最多到角门,毕竟,哪有让陌生男子进后院的道理?
她偷眼打量那四个汉子,跟在领头的汉子身后的那三个一个个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走路时那八字步迈得结实稳重,体格子看起来也比柳闻莺之前见过的人都要壮实许多。
庄稼汉这体格都是自带的么?
到了碧梧阁门口,翠星率先进去让赭玉去将大小姐的闺房门窗紧闭,又让杏蕊前来安排这些人将东西送入小厨房。
杏蕊也没想到会忽然见到这么几个眼生的汉子,在指挥汉子们搬进小厨房的时候她自己倒是有些慌张起来,不得已,翠星又让柳闻莺跟着清点数目,而她自己则盯着他们动作。
柳闻莺数得仔细,白菜、萝卜、新鲜宰杀好的鸡鸭和羊肉,以及几个大腌菜坛子,还有新米。
说实话,这些东西柳闻莺觉得大多数前些日子庄子上送来的也差不多,如今又送了这些,怎么给柳闻莺一种这些人没事找事,又或者是把苏媛当猪养了?
“行了,筐子你们带走吧。”
这些汉子们也很规矩,将东西搬入小厨房边上的库房里,就站在那里待到翠星核对完单子,这才应声开始收拾空筐。
柳闻莺正扭头听着杏蕊说今天回头用小厨房给大家做个丸子热锅给大家加餐呢,这边忽然听见竹筐碰撞的轻响,里面居然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声。
她猛地扭头,正看见那三个一直低头寡言少语的汉子相互搭手,就将最后一个空筐其中一人扛上。
那筐子晃都不带晃的,看起来格外的沉重。
“怎么了?”翠星见她发愣,问道。
“没、没什么。”
柳闻莺摇摇头,目光追着那几个汉子出了月亮门。
他们走得很快,背影在廊柱间一闪就没了。而柳闻莺细细回想从刚才开始的一系列事情心里咯噔一下。
“呀!这坛子底部裂了!快、快,黄柳,拿些器皿来我将这里面的酱菜取出来!”
杏蕊的声音从小厨房里传来。
“来了。”
柳闻莺应着,转身便去忙着拿器皿去了,可刚才的事情却依旧沉甸甸的坠在她的心头。
柳闻莺总觉得,刚才那几个空筐里,藏着个她不能当场揭开的秘密影子……
蒋氏却望着廊外的天,轻轻叹了口气——这府邸里的日子,从来都系在“家世“和“争气“这两个字上,哪一个都轻慢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