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跟着吏部官员李行走进皇宫时,暮色已至。
李行在宫门予崔珩汇合后,几次想开口向崔珩询问案情,因他是突然被传召,还不知具体情况如何,都被崔珩挡了回去,不理会他。
如今他一个字都不知道,只知是镇国公府出了命案。真是晦气,今日本不是他值班,偏生那人今日请假,这才让他前来。
镇国公府出了命案,若不是牵扯到贵人,总是好办。
若是,贵人有事,恐他今日的小命就要交代了。害,与贵人的命相比,他不过是平民出身,比不过。
李行又看了一眼崔珩,崔氏族人,出身高贵,若是他也有这个出身,何苦居不易。
时也,命也。
进入殿内。便见一贵妇人伏在陛下膝头,浑身打颤,许是哭得狠极了。
李行心头一跳,完了,他的小命要没了。李行虽不知是那位妃嫔,但也知这般举止,定是荣宠至极。
加上哭得极狠,应是皇子亡故,若没猜错,镇国公府的那位是皇子。
李行与崔珩跪在地上行礼,思到这,心神不宁。
“贵妃,莫哭了。”
陛下出声道,抚着趴在膝上的人的后背安慰。
李行一怔,贵妃,陛下只有一位贵妃,刘贵妃,二皇子生母。
二皇子没了?
这位刘贵妃深得陛下喜爱,初入宫不过是最末的才人,家世不显。但传闻中的刘贵妃舞姿倾国倾城,宫宴上一舞让陛下倾心。
次日便晋了位分,不到一年,便从才人晋升到贵妃,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
后宫佳丽三千,刘贵妃一人之下,独占宠爱。
陛下赐她的摇光殿,还传闻花费万两黄金,极致奢华,可见荣宠。
时光不败美人,刘贵妃的荣宠连带着她所出的二皇子,也是宫里最得宠的。
不管是幼时,二皇子的一句玩笑,说“想要天底下最好的马”,陛下便令人从吐蕃国不计代价换来良驹,亲自教幼时的二皇子骑马。而二皇子顽童心性,又说,不喜欢那良驹,叫人杀了,陛下也默许。
良驹,培育好了,那可是会大大提高我国的骑兵战力,就这般没了,花费的人力物力就在贵人的谈笑间否定了。
李行也觉得那些为得良驹而死的人,真是死不瞑目。
不仅如此,在二皇子五岁时,便可享亲王待遇且未去封地,留在京城。
这般恩宠,便是太子,也是比不得的。
是以,刘贵妃长达十多年的荣宠,就这般随着二皇子消散了?
可刘贵妃这又是明显的子凭母贵。前朝后宫皆知,刘贵妃与二皇子是陛下的心爱之人。
二皇子大些,又传出夺嫡的传闻,朝堂风风雨雨,但终究与他平民出身的官员无关。
太子因着生母皇后家世强大,而二皇子生母家世不显。
一位不得陛下喜爱,一位深得陛下荣宠,确实有些悬念。
传闻中的刘贵妃如今正伏在陛下膝上,结局未知,但他李行的性命怕是没了。
“陛下,臣妾不活了,我的皇儿,为何害我的皇儿,为何不来要臣妾的命。皇儿如此乖巧,天道不公,是臣妾害了皇儿......”
刘贵妃哽咽说道,声音沙哑。
“爱妃慎言,崔卿来了,且听他细细讲来。”
陛下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但也声音沙哑,哪怕天家也是敌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回陛下,今日镇国公府设赏花宴,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夫人贵女皆在受邀之列,府中门簿上一一记载,核对无误。”
“臣已仔细查验过府中门籍,二皇子殿下并未在受邀名单之中,却于未时三刻从西侧角门潜入。守门的侍卫名叫赵大,臣盘问时,他支支吾吾,只称是‘奉了内院张嬷嬷的令’,未曾细看腰牌便放行了。”
“此等玩忽职守之辈,臣已下令拿下,交由刑部严加审讯。”
崔珩与李行已站立起身,声音清冷说道。
刘贵妃的细弱的哭声一顿,又复而哭咽。她内心一团乱麻,怎会不知自己儿子的德性?
仗着陛下的宠爱和皇子身份,向来无法无天。
如今他不从正门入镇国公府,定是又起了龌龊心思,想趁着赏花宴人多眼杂,祸害哪家贵女。
刘贵妃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还要强撑着。
她缓缓抬起头,眼圈红肿,脸上的珍珠粉被泪水冲得东一块西一块,露出底下憔悴蜡黄的肤色,原本精心描画的眉黛也晕开了些许:“他......他许是贪玩,想给各位夫人一个惊喜......毕竟镇国公老夫人寿辰将近,他......他或许是想提前给夫人送礼......”
声音细弱,连她自己都信服不了,苍白无力,但又不得不说。
“此事是镇国公府的粗使侍女发现的,证词上说发现时,二皇子的手拽着一块太常寺卿家的小姐林楚楚的布料。”崔珩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吐字却字字清晰,殿内众人皆明。
“那姑娘便在一旁哭泣,瘫倒在地上,须得侍女助力方才站立,无法言语,许是被吓住了,现今还不知那姑娘为何在二皇子的尸身旁,又或许是误入,但二皇子手心的布料确为她身上的布料,对的上痕迹。”
他顿了顿,复道:“如今那姑娘已专人看守,不与外人接触,臣去时见那姑娘只抱着膝盖缩在椅角,眼里都是惊吓,所以臣未得姑娘开口,未得证词。”
“那侍女见状,当即慌忙报给镇国公夫人。”崔珩的声音依旧平稳,“又恰逢太子妃也在府中,太子妃今日是特意去提前给镇国公老夫人送寿礼,与镇国公夫人和老夫人坐在一处,一直未曾离开,因而那侍女急急忙忙禀报时,太子妃便知晓了。”
陛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眉头皱得更紧了。
“太子妃听闻此事,当机立断,一面让人稳住镇国公府的局势,保护好案发现场,一面差人快马请附近的大理寺官员先一步前往,因臣当时正在附近查漕运贪腐案,离得不远。大理寺官员知晓事情重大,便请臣一同前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臣到后,太子妃已下令封锁府中所有院门,严禁任何人出入。府中上下,不论主子奴才,皆一一搜身,未曾有遗漏。二皇子胸口有三处刀伤,深浅不一,最深的一道足有三寸,伤及肺腑,依臣判断,凶器应是三寸七分的短匕,刃口锋利。”
“是以非林楚楚所为,只是,臣命人搜遍全府,角角落落皆未放过,却并未发现匹配的兵刃。”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
他将纸条递给身旁的内侍,动作沉稳:“而后,臣在西厢偏院的假山洞里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是个穿黑衣的蒙面人,身形高大,怀中揣着这张纸条。”
“呈上来。”
陛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透出阵阵寒意。
内侍双手捧着紫檀盒,小心翼翼地呈上。
陛下打开盒盖,取出那张泛黄的麻纸,纸面上凹凸不平,显然质地粗糙。
刘贵妃也挣扎着从陛下膝上坐起来,凑过去细看,只见上面用鲜血写着几行字:“皇子无德,强抢民女,结党营私,吾等替天行道,诛此逆贼!”
字迹歪歪扭扭,血迹已然变色。
“一派胡言!”刘贵妃看罢,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幸得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才避免她摔倒在地。
她在陛下怀中挣扎哭喊:“陛下!这定是诬陷!皇儿虽顽皮,却绝无结党营私之举!定是有人嫉妒他得宠,故意设局害他啊!”
珠钗从发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金砖上,断成两截。
陛下将那张染血的麻纸攥在手中,他盯着那“替天行道”四字,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
沉默在殿内蔓延,刘贵妃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陛下忽然抬眼,目光扫过阶下的崔珩,声音透着寒意:“崔卿,此事交由你全权查办。”
他顿了顿,指节重重叩在御案上,发出闷响:“查,给朕往深里查!但凡有半点疑点,一根头发丝都不许放过!”
“臣,遵旨。”崔珩躬身领命。
崔珩与李大人便转身离去了
皇帝看着两人离去,看向身旁的内侍总管李全,声音冰冷:“将镇国公府里见过二皇子的奴仆,不论男女老少,通通拖到乱葬岗杖毙。”
他顿了顿:“还有太常寺卿家的那个庶女,既不能言语,一并赐毒酒,随皇儿去了吧。”
李全打了个寒噤,连忙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他知道,陛下这是要抹去所有可能玷污皇家颜面的痕迹,哪怕那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对外就说,二皇子昨日外出狩猎,在京郊遇刺身亡。”陛下说着,将攥皱的纸条扔在地上,金靴碾过纸页,发出刺耳的声响,“礼部拟定谥号,按亲王礼制下葬。”
“是。”李全垂眸应道。
帝王家最看重颜面,二皇子企图掳掠贵女的丑闻若传出去,不仅会沦为天下笑柄,更会动摇国本。
陛下此举虽狠戾,却符合皇家一贯的行事风格——
当年废太子死后,东宫上下三百口人,也是这般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刘贵妃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被皇帝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看着崔珩和一言不发的李行转身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的刹那,忽然明白,她的皇儿不仅是死在了刺客刀下,更是死在了这吃人的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