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带着铁锈和焦糊的腥气,沉重地压在后羿的胸口。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吞下滚烫的沙砾。他整个人陷在某种冰冷粘腻的泥淖里,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混沌的风暴边缘徒劳地挣扎。
光,猛地刺了进来。
不是温暖救赎的光,是无数碎裂的金色闪电,带着灼穿灵魂的剧痛,狠狠劈进他的脑海。
“嗬——”后羿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剧烈地向上弹起,又重重摔回冰冷的床榻。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他大口喘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眼前不再是尸山血海的战场,而是熟悉的、属于人族的朴素营帐。粗麻的帐顶,角落里堆放的简陋兵器,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可那撕裂一切的剧痛,并非幻觉的余烬,它真实地烙印在每一寸神经末梢,随着心跳阵阵搏动。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拂过自己的额头、脸颊、脖颈……触手所及,皮肤滚烫得惊人,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皮肤下奔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骨骼深处传来沉闷的异响,如同被巨力扭曲的青铜。
“后羿大人醒了!”帐外传来守卫惊喜的呼喊,脚步声立刻变得纷乱而急切。
沉重的帐帘被猛地掀开,刺目的天光汹涌而入,带着尘世喧嚣的气息。几张关切的脸庞挤了进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毫不掩饰的崇敬。
“大人!您终于醒了!”
“天佑人族!天佑英雄!”
“那九个该死的太阳……”
“您是我们的大救星啊!”
嘈杂的声音像无数根尖针,扎进后羿嗡嗡作响的颅骨。救星?英雄?这些滚烫的词汇此刻听来却冰冷而遥远。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激动的人脸,越过简陋的营帐,投向外面那片被重新夺回来的、劫后余生的天空。
天空是灰蓝色的,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苍白和脆弱。曾经十日凌空、焚尽河山的恐怖景象仿佛还残留着无形的焦痕。空气中飘荡着草木灰烬和水汽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远处,隐约传来百姓压抑的哭泣和微弱的祈祷声,那是大地在剧痛后发出的呻吟。
后羿的视线缓缓扫过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最终定格在唯一还高悬天际的那轮太阳上。它依旧散发着光和热,却不再有昔日焚灭万物的暴虐,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孱弱的温和,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像一只失去所有同伴的、巨大而悲伤的眼睛。
“金乌……”后羿无声地翕动嘴唇。他记得自己手中那张曾射落九日的桑柘木巨弓,那弓弦每一次绷紧又松开时发出的、如同山崩般的嗡鸣。他记得箭矢离弦,化作撕裂天穹的流光,精准地贯穿一颗又一颗燃烧的巨大火球。他记得那些太阳在坠落过程中发出的、震彻寰宇的哀鸣,那声音并非纯粹野兽的嘶吼,更像是某种高贵存在被强行拖入毁灭深渊时,混合着无尽痛苦与滔天恨意的悲啸。
特别是最后那一只。
当那支凝聚了他所有意志、所有力量、所有对人族苦难刻骨铭心之痛的箭矢,终于狠狠贯入最后一只金乌那璀璨燃烧的胸膛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巨大的、如同熔金般炽热的血瀑,从苍穹之上喷涌而下,带着灼穿灵魂的温度。那庞大耀眼的躯体在空中痛苦地蜷曲、抽搐,金色的羽毛燃烧着,纷纷扬扬地洒落,如同下了一场哀悼的火雨。它急速地向着大地坠落,在生命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那双蕴藏着无尽痛苦与疯狂诅咒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巨眼,猛地转向了地面上渺小的后羿。
那眼神穿透了空间,穿透了后羿身上沾满血污的皮甲,像两柄烧红的烙铁,直直烫在他的灵魂深处。然后,一个混合着血肉撕裂与灵魂尖啸的声音,强行挤进了他的意识,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某种扭曲的快意:
“看……看看……她……肩上的……月牙……金色的……”
那声音戛然而止,伴随着金乌庞大身躯彻底砸落大地、引发山崩地裂般的轰然巨响。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滚烫的尘埃和气浪,将后羿狠狠掀飞出去。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只有那双燃烧着诅咒的金色巨眼,和那句诡异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死死钉在了他的识海深处。
肩膀……月牙……金色的……
营帐内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了。后羿缓缓坐起身,动作因全身骨骼肌肉的酸痛而显得异常滞涩。他推开试图搀扶的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嫦娥呢?”
“夫人?”一个部将连忙回答,“夫人一直在照顾您,方才被祭司请去商讨今晚庆功大典的祭礼细节了。大人您……”
后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需要片刻的独处,需要理清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和那挥之不去的、源自金乌临死诅咒的冰冷寒意。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后羿的目光落在帐角竖立的那张桑柘巨弓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粗犷的木质弓身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息,深色的弓身似乎比之前更加幽暗,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质感。那坚韧的弓弦,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难以察觉的暗金色,如同凝固的、干涸的太阳之血。
后羿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弓臂。就在触碰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阴冷怨毒之意,如同蛰伏的毒蛇,顺着指尖猛地窜了上来!那感觉并非幻觉,它真实地刺入骨髓,带着九只金乌陨灭时倾泻而出的滔天恨意和不甘。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救世英雄?此刻,他更像一个沾满了神圣之血的刽子手。那金乌临死的话语,带着血淋淋的恶意,再次在耳边尖啸。
“肩上的……月牙……金色的……”
他烦躁地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这魔咒般的低语。嫦娥……他温柔的妻子,月光般皎洁的人儿。她的肩膀?他从未留意过什么胎记。金乌的诅咒,难道仅仅是为了在死前给他心中埋下一根毒刺?一个荒诞的、毫无根据的恶毒谎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眼神中的恨意如此纯粹,如此……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