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面被晒得发烫,隔着千层底布鞋都能感受到暖意,从脚底丝丝缕缕往上窜,熨帖着膝盖的旧伤——那是前年收麦时被石碾子磕的,当时肿得像个馒头,青一块紫一块,养了三个月才好,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此刻却被晒得舒坦,像敷了贴热膏药,暖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舒服得让人想眯起眼。
她的衣领被风掀起个小小的角,露出的肩头线条利落,像山涧里被水流磨得温润的青石,却带着股刚劲——那是常年扛锄头、提水桶练出的力道,肩窝处有块浅褐色的晒斑,是去年夏天在玉米地薅草时留下的,像枚小小的勋章,记录着劳作的艰辛,也见证着收获的喜悦。
邱癫子的目光只在那衣角上顿了顿,便移向远处的山峦:“你看那三座山,中间的主峰得对准屋门的中线,左右两峰得像扶手,这才叫‘三明堂’。”他伸出三根手指,指尖在阳光下泛着白,指节因常年握罗盘有些变形,指腹上的老茧厚得像层壳,摸上去糙得像砂纸,“主峰要像笔架,左峰得带水,右峰得藏风,缺了哪样都不周全,就像你做饭,柴、米、水少一样都不成,煮不出一锅好粥,更别说待客了,让人笑话。”
黎杏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三座山像品字排开。
主峰高约百丈,峰顶的岩石在阳光下泛着青灰,像戴着顶石帽,石缝里长着几丛耐旱的酸枣刺,红通通的果子像撒了把碎玛瑙,看着就酸得流口水,让人想起小时候偷摘酸枣被扎破手的疼。
左峰稍矮,山坳里隐约能看见片白亮,那是村里的水库,水面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像谁在那里撒了把碎银,闪闪烁烁的。
右峰最缓,坡上长满了松树,远远望去像铺了层绿毯,风过处松涛声能传到村口,像谁在哼老调子,咿咿呀呀的,带着股沧桑,让人想起三老太爷讲的老故事。
只是角度有些偏斜,主峰的棱线没对准屋门,倒偏向了西厢房的烟囱,那烟囱是汪东西去年新砌的,青砖缝没抹匀,看着歪歪扭扭,像根没长直的豆芽菜,与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
“这么看,山尖都像漂在云里,底下的沟谷全藏起来了,像故意瞒着啥秘密。”她眼珠转了转,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蝶翅轻颤,“就像咱沟里的老辈人,话只说三分,剩下的得自己猜,比如三老太爷总说‘水往东边流,福往西边走’,我现在才琢磨出点意思,怕是说水流的方向能引着福气走,就像渠能引水浇地一样,顺着道儿来,才顺畅。”
婚后五年,她极少有这般松弛的时刻。
平日里操持家务、下地干活,肩膀总是微微耸着,像扛着无形的担子——春播时要赶墒情,凌晨三点就得起来拌种,种子得用温水泡,还得掺上草木灰,说是能防虫;
秋收时要抢好天,抱着玉米棒子往场院跑,汗水顺着脊梁流进裤腰,痒得钻心也没空挠,怕耽误了时辰;家里的油盐酱醋、孩子的冷热温饱,桩桩件件都得搁在心上,连夜里做梦都在惦记着猪圈的猪该添食了,怕饿瘦了卖不上价,白瞎了一年的辛苦。
此刻蹲在瓦上,望着熟悉的山峦,倒显出几分少女的轻盈,仿佛肩头的力气都卸了,露出骨子里的那份灵秀。
她忽然想起出嫁前,跟着爹学看云识天气,爹说“云走得急,必有雨;云走得缓,天必晴”,如今看来,山水的道理竟与天象相通,都是些藏在寻常里的学问,就看你有没有心去琢磨,去发现。
“人这辈子,就像站在屋顶看山,总有看不见的地方。”邱癫子捡起片瓦砾,瓦砾的断口锋利,他用拇指蹭了蹭,磨去毛刺,才竖在眼前当标尺,阳光透过瓦砾的薄处,映出片淡淡的虹彩,红、橙、黄、绿,像雨后的彩虹缩成了一小片,精致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但风水能教你找窍门,就像用这瓦砾当镜子,能照见藏着的气脉。”他的指尖在瓦砾边缘磨了磨,粉末簌簌落在瓦上,像撒了把细盐,“你刚才的姿势,下巴再抬三分,让鼻尖对准主峰的棱,试试?记住,吸气时稳住腰,就像挑水时稳住扁担,别晃;
呼气时沉肩,像放下担子时松劲,气顺了,视线才准,就像水渠通了,水才能流得直,不打弯。”
黎杏花依言调整姿势,脖颈绷得像拉直的弓弦,下颌微微扬起,鼻尖恰好对准主峰那块最尖的岩石——那岩石人称“鹰嘴石”,形状真像老鹰的嘴,尖得能划破天,传说有老鹰在上面筑过巢,能看到巢的残迹,像个小小的盆。
衣领随着动作微微敞开,露出的锁骨线条清晰,像两道浅浅的山涧,涧底藏着颗小小的朱砂痣,是娘说的“福气痣”,说能招财纳福,保一家平安。
邱癫子的目光只在她领口的布纹上顿了顿——那布纹是靛蓝染的,经纬线交织得细密,像她纳的鞋底,每一针都透着股实在劲儿,布面上还留着洗不掉的汗渍,呈淡淡的土黄色,是岁月留下的印记,像老布衫上的包浆,越洗越有味道,越穿越合身。
他很快移开视线,指着她鼻尖的方向:“对了,这就叫‘鼻准定穴’。你看那道山棱,是不是和你鼻梁的走向对上了?从山根到峰顶,再从你鼻翼到山坳,是不是像条线连起来了?连山坳里的那丛酸枣树,都对着你嘴角的痣呢,分毫不差,像老天爷量好了画的,巧得很。”
“还真是!”黎杏花眼睛亮了,像被阳光照透的琉璃珠,瞳孔里映着远处的山影,连“鹰嘴石”的尖都看得清清楚楚,“左鼻翼对着水库,右鼻翼对着松坡,像用线连起来似的,分毫不差。”
她试着动了动头,那道无形的线便跟着偏移,山与身的呼应顿时乱了,水库跑到了眼角,松坡移到了耳根,像幅没对齐的画,看着别扭。
“原来身子也能当罗盘,比汪东西那只铜的还准,他那罗盘指针总卡壳,还得敲两下才动,有回测错了方向,麦子种反了,东头的长得稀,西头的挤成了团,减产了不少,心疼得他好几天没睡好。”
“气脉就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顺着山势、人体的纹路走。”邱癫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他捡起两块石子,在瓦上摆出个“人”字,尖石当撇,圆石当捺,撇陡捺缓,像书法里的柳体,刚劲有力,透着股精气神。
“就像你织布,经线是山,纬线是人,织得匀了,日子才能密实。你看这‘人’字,一撇是阳,对应山的阳面,那里草木长得旺,阳气足;一捺是阴,对应山的阴坡,那里多泉眼,湿气重,少一笔就站不稳,多一笔就累赘,就像人穿衣,多颗扣子嫌沉,少颗扣子漏风,都不舒服,不合时宜。”
太阳慢慢往西挪,光影在瓦上流动,像水在漫延。
起初是短而促的,像刚落地的小猫,怯生生地贴着瓦面,不敢走远。
随着日头偏斜,影子渐渐拉长,从瓦当的莲纹移到屋脊的兽头,又从兽头爬到对面的土墙,在墙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图案,像孩子的涂鸦,有山,有云,还有个像人的影子举着锄头,大概是风吹着树影晃出来的,充满了童趣。
黎杏花忽然指着西南角的山尖道:“那座山怎么看着歪歪的?像没长直的麦子,腰杆是弯的,看着就费劲,让人心里都替它发紧,担心它哪天就塌了。”
那山确实生得奇特,主峰歪斜,像被巨力掰过,山尖偏向东南,与周围的山势格格不入,石缝里渗出的水都往反方向流,在坡上冲出道歪歪的沟,沟里的石头都被冲得圆滚滚的,像被揉过的面团,滑溜溜的。
邱癫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眉头微微皱起,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像有小虫子在爬,“那是‘撞杆山’,主冲煞。你家屋门若正对着它,气脉就会被冲散,像被风吹乱的线,织不成布,缝不成衣,日子就过不顺畅。这五年你家是不是总有些小磕碰?比如农具无故损坏,家禽莫名生病,连种的菜都比别家的矮半截,结的果子都不甜,吃着没味道?”
黎杏花的脸瞬间白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那衣角被汗水浸得有些硬,磨着掌心发疼,能摸到布纹里的砂砾——那是早上喂猪时蹭的猪食渣,没来得及拍掉,粗粝得像砂纸。
“还真是!去年春耕,汪东西的锄头突然断了刃,那铁是正经老铁匠打的,掺了好钢,按理说是断不了的,当时他正刨地,差点伤了脚,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前阵子家里的老母鸡好端端就不下蛋了,找兽医来看也查不出啥毛病,剖开一看,肚子里都是水,胀得像个小皮球,可惜了;还有我种的那二分地青菜,总比邻家的黄,浇一样的水,施一样的肥,就是长不旺,炒着吃都发苦,不像邻家的,甜丝丝的,孩子们都爱吃。”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抖,“我们住了五年,从没在意过这个,只当是运气不好,现在想来,怕是这山在作祟,真是越想越怕,不知道以后还会出啥岔子。”
“别怕,”邱癫子摆摆手,语气沉稳得像块压舱石,掌心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光,像镀了层金,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气脉是活的,能调。就像你给庄稼移苗,换个朝向就活了;像你给孩子改衣服,袖子长了剪一截,短了接块布,总能合身,顺顺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