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盆地蒸腾的暑气里,老矮子古铜色的肌肤泛着油亮的光泽,那是无数个日夜与烈日、汗水博弈留下的勋章。
晨光刚漫过东山梁时,他已抡起十八斤重的青石锤,锤柄是三十年的枣木根,被掌心的汗渍浸成深褐色,握处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影;
每一次挥锤都带着风声,“咚“地砸在花岗岩上,石屑飞溅如星子,在他肩头落满细密的白霜。
常年握着石匠锤的手掌布满沟壑,每一道纹路都镌刻着岁月的沧桑——虎口处的老茧厚如铜钱,是无数次锤柄后挫的印记;
指腹的裂纹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石粉,阴天会隐隐作痛;
这双手能精准地将钢凿定在毫厘之间,打出的尖窝眼误差不超过半分,却在拿起绣花针般的刻刀时微微发颤,仿佛大地亲手在他掌心写下的劳作史诗。
小臂虬结的肌肉如同盘根错节的古树,肌腱在皮肤下滑动如暗河,在挥动工具时起伏如汹涌的浪潮;
最粗的那道青筋从腕骨直抵肘弯,是十年前搬运整块门柱石时挣裂的,如今已成了他丈量石料尺寸的天然标尺;
这臂膀能单肩扛起三百斤的料石,走在青石板路上稳如磐石,却会在抚摸堰边初生的芦苇时收敛起所有力道,生怕碰折那脆嫩的茎秆。
当他挑着石料走过浣衣溪边,扁担在肩头压出深红的印痕,压弯的竹扁担“咯吱“作响,像在哼着古老的号子;
捣衣声总会骤然停歇,青石砧上的棒槌悬在半空,女人们垂眸的瞬间,鬓角滑落的碎发下,藏着对这份生命力最纯粹的赞叹;
她们手中的靛蓝布料在水中浮浮沉沉,木槌落下的节奏不自觉放慢,仿佛要将这劳作的韵律也敲进棉线的经纬里。
她们指尖揉搓布料的力道不自觉加重,皂角泡沫沾在晒得发红的小臂上,混着汗珠滚进溪水里;
那些被揉皱又展平的布料,恰似她们内心泛起又平复的涟漪——王二婶家的新媳妇会偷偷数他走过时石筐撞击的次数,李婆婆的孙女儿总爱问“何大叔的锤子是不是有魔力“,将对这位健壮汉子的欣赏,悄然织进了每一道细密的针脚里。
溪边的老妇见状,总会笑着打趣:“这后生的力气,怕是能扛起半边天哩!“
竹椅上的藤条随着笑声轻轻晃动,她嘴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清晨的茶沫;
老矮子听到这般夸赞,总会憨厚地挠挠头,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梁骨滑进粗布衫,露出一口被石粉磨得雪亮的白牙,笑着回应:“婶子,我这不过是出些笨力气罢了。“
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羞涩与欣喜,像是被夕阳吻过的山尖。
正值青春盛年的老矮子,却在情感世界里踽踽独行;
闭塞的忧乐沟如同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沟口的老黄桷树年轮里还卡着民国年间的马掌,媒婆的驴车从不来这山坳深处;
他床头的木箱里藏着半截红绳,是十岁那年和邻村姑娘玩“娶媳妇“游戏时留下的,如今已褪成浅粉,却被他用桑皮纸层层包裹。
过剩的精力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不断积攒,像是被封印在体内的火焰;
他凿石头时会故意选最硬的花岗岩,抡锤的力道能震得脚下的石板发颤;
扛料石时专挑最陡的山路,喘息声在山谷里撞出层层回声,亟待释放的出口;
直到遇见豆腐堰——这片二十四亩的方塘,像大地睁开的神秘眼眸,岸线方正如棋盘,水深丈余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游弋的鲫鱼脊背上的鳞片,接纳着他所有未被言说的渴望。
春日里,塘边芦苇抽出嫩绿的新芽,笋尖顶着浅褐色的鞘壳,像无数支探出水面的毛笔,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他招手;
水芹菜沿着岸线铺成翡翠色的绒毯,紫色的花穗引得粉蝶成群结队而来,翅膀扇动的声音比最细的钢凿划过石面还要轻柔;
清晨的露水顺着苇叶尖坠落,在水面敲出千万个小水晕,如同谁在塘心撒了一把碎银。
深秋时,枯黄的苇叶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影子,茎秆却依旧挺直如箭,随着水波荡漾,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野鸭成群结队从北方飞来,在水面划出银色的弧线,傍晚归巢时的嘎嘎声能传到三里外的石场;
水底的淤泥开始释放积攒了一年的养分,水面泛着淡淡的绿藻,散发出潮湿的泥土气息,像是大地在酝酿来年的生机。
夏日暴雨过后,水面会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宛如一层轻纱笼罩着整个堰塘,朦胧中透着几分神秘;
水珠从柳树叶尖滚落,在水面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惊得躲在荷叶下的青蛙蹦跳着逃向塘心;
彩虹常常斜跨堰塘上空,一端搭在老梨树上,另一端坠入水里,仿佛谁在天地间架起了七彩的桥,仿佛是大自然在悄悄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冬日清晨,薄霜为岸边的石头披上银装,倒映在水中,与水底的枯草构成一幅对称的水墨画;
堰边的老柳树落尽了叶子,虬曲的枝干在蓝天下勾勒出苍劲的线条,树洞里住着的松鼠会探出头张望,蓬松的尾巴扫落枝桠上的积雪,雪沫子飘进水里,瞬间融成细小的漩涡;
远处皑皑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与堰塘的冰面遥相呼应,构成一幅绝美的水墨画卷。
塘边的老柳树已有两百年树龄,树干需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龟的背甲,树心虽已空洞,却仍抽出新枝,垂下万千丝绦;
春风拂过时,柳条轻拂水面,激起细碎的涟漪,仿佛在讲述着这片水域古老的传说——树下的青石板上刻着模糊的字迹,据说是道光年间一位秀才所题,如今只剩下“清鉴“二字尚可辨认,像是在赞叹堰水的清澈如镜。
偶尔有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展开足有三尺宽,掠过之处带起细密的水纹,惊起一圈圈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它们会停在露出水面的青石上,细长的腿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水底,突然猛地将喙扎进水中,叼起银光闪闪的小鱼,扑棱棱展翅飞向对岸的芦苇丛,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留下老矮子在岸边静静凝望,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柳树的裂纹,能感受到树皮下流动的生命力;
他常常会想,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些沉入水底的石磨,那些被水冲刷光滑的陶罐碎片,那些刻在岸边石头上的模糊符号,等待着被发现。
初涉豆腐堰时,老矮子如同误入深潭的幼兽,在水中笨拙地扑腾;
他从小在旱塬上长大,第一次下水时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手脚并用却只在原地打转,呛了好几口带着水草味的水;
飞溅的水花沾湿了岸边的野菊花,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惊起几只沉睡的蜻蜓,蓝黑相间的翅膀在他眼前一晃,便消失在芦苇丛中。
但他骨子里的倔强如同山间磐石,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每日鸡鸣时分,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薄雾,堰边的露水还没干,他已跃入水中,冰冷的水激得他浑身一颤,却咬着牙往对岸游;
暮色四合时,堰塘被夕阳染成金红色,他的身影仍在水面与天光之间穿梭,直到看不清岸边的柳树才肯罢休。
渐渐地,他划动的双臂开始与水流共鸣,肩膀的摆动越来越舒展,每一次摆腿都能感受到水波的托举,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前进;
尽管与汪家“鱼猫子“三兄弟灵动如鱼的泳姿相比,他的动作仍显粗犷——汪老大能在水中憋气一袋烟的功夫,汪老二游起来悄无声息如泥鳅,汪老三能踩着水摘到岸边的柳叶,他的动作却带着石匠特有的沉稳,每一下划水都扎实有力。
但绕堰两圈的坚持,已让他成为这片水域不可忽视的存在;
当他破水而出,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坠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滴落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甩甩头上的水珠,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胸膛,汗珠顺着肌肉的线条滑落,那是努力与成长的勋章。
他在水中的每一次前进,都像是在与自己对话,与命运抗争,探寻着未知的边界;
他会在水中尝试不同的游动方式,模仿青蛙的蹬腿,学野鸭的划水,甚至观察蛇在水面游动的姿态,感受不同姿势下水的阻力变化;
他有时甚至会在水中闭气,聆听水下世界的声音——水草摩擦的沙沙声,鱼儿摆尾的划水声,远处石场传来的隐约锤声,感受那份独特的宁静与神秘。
他还会留意水中游动的鱼儿,鲫鱼的摆尾轻盈,草鱼的转身沉稳,黑鱼的冲刺迅猛,观察它们摆动尾巴的节奏,试图从中领悟更好的游泳技巧;
他常常想,水是有生命的,它柔软却能穿石,包容却也能咆哮,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与它融为一体,顺着它的力道前进,而不是与之对抗。
有一次,他在水中闭气时,仿佛听到了水流的低语,那声音轻柔而神秘,像是无数细小的气泡在耳边破裂,又像是远处传来的琴弦振动;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水面照进来,形成无数根金色的光柱,细小的浮游生物在光柱中跳舞;
这奇异的体验让他更加坚信这片水域隐藏着无尽的秘密,每次下水都带着几分敬畏与期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水中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曾经的笨拙逐渐被自信与从容取代,每一次划水、每一次摆臂,都像是在与水共舞;
他能准确地判断水流的方向,避开水下的暗礁,甚至能在游动中顺手捡起水底的鹅卵石,那是他送给村里孩子们的礼物。
老矮子的憨直在豆腐堰化作了独特的生存智慧;
汪家兄弟起初总爱捉弄他,在他游到堰中央时突然从水底冒出来,或是故意朝他泼水;
被水草缠住脚踝时,他没有慌乱挣扎,而是深呼吸让身体放松,慢慢解开缠绕的草茎,从此学会了如何在暗流中保持镇定;
被突然泼来的水花迷了眼,他没有恼火,而是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摸索着浮出水面,从此掌握了闭气潜泳的技巧。
他总说“吃亏是福“,却不知这份豁达让他在不经意间参透了水的奥秘;
每当汪家兄弟在水面上演水下翻花的绝技,他就倚着岸边的老梨树,目光专注地观察,将每个动作的要领默默记在心里——手腕的角度,蹬腿的时机,换气的节奏,都像刻石料一样刻在脑海里。
树皮上深深浅浅的刻痕,是他用来记录划水次数的标记,一道代表一圈,如今已绕树干半周;
有时,他会在岸边一坐就是大半天,看着水面的波纹,思考着如何改进自己的泳姿,手指在膝盖上比划着动作,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片神秘的水域。
他还会用树枝在沙滩上画出汪家兄弟游泳时的动作轨迹,像在石场画施工图纸一样认真,反复琢磨其中的诀窍——划水时手臂应该弯曲多少度,换气时头部抬起多少合适,试图将这些技巧融入自己的游泳方式中;
他甚至会在夜晚来到堰边,借着月光练习,银色的光线下,他的影子在水中忽长忽短,让自己的动作更加熟练流畅。
渐渐地,他在水中的身姿也有了几分灵动,虽不及汪家兄弟的飘逸,划水的频率也慢些,但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能在水流湍急处依然保持稳定;
有一回,汪家兄弟又来捉弄他,故意在他游泳时突然从水下冒出,想吓他一跳。
但老矮子早有准备,听到水下的动静便侧身一转,顺势划水避开,反而伸手拍了拍汪老三的肩膀:“你们这招,我在石场对付顽石时常用。“
一句话逗得汪家兄弟哈哈大笑;
在这一来一往的互动中,他与汪家兄弟的关系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被捉弄对象,逐渐成为了能与他们并肩嬉戏的伙伴,汪老大甚至会主动教他如何在水中换气更省力。
二十八岁生辰那日,命运的丝线开始悄然编织;
父亲被邻村的张木匠请去赴宴,说是要请教新屋的梁柱结构,冷清的茅草屋内,唯有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老矮子给自己煮了碗清水面,没有油盐,只有几缕青菜,他望着空无一物的灶台,突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像是堰塘在召唤他,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豆腐堰。
夏夜的风裹挟着稻花与泥土的气息,从稻田那边漫过来,带着淡淡的甜香;
蛙鸣与虫吟交织成一首神秘的夜曲,青蛙的“呱呱“声低沉如鼓,蟋蟀的“唧唧“声清脆如琴,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嘶嘶“作响,构成了大自然的交响乐;
月光如轻纱般洒在乡间小路上,路面的石子反射着细碎的光,为他指引方向。
路边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忽明忽暗地闪烁,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草丛里;
它们有时会停在他的肩膀上,冷不丁亮一下,又翩然飞走,像是在为他照亮前行的道路;
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如巨兽,宛如沉睡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宁静的土地。
老矮子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心跳随着脚步的节奏咚咚作响,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唤着他,催促着他赶紧前往豆腐堰,去揭开那里隐藏的秘密;
他路过一片竹林,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手在轻轻鼓掌,仿佛在为他加油助威;
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在心中蔓延开来,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当他走到竹林深处时,突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那声音空灵而美妙,像是山涧的泉水在石上流淌,又像是云端的仙鹤在引颈长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循着笛声寻找,穿过茂密的竹丛,竹叶划过他的脸颊,留下痒痒的感觉,却始终不见吹笛人的身影,直到笛声渐渐消散在风里,只留下余音在耳畔萦绕,他才带着满心的疑惑继续前行;
那一刻,他不知道,这神秘的笛声,或许正是命运为他奏响的序曲。
夜幕下的豆腐堰宛如一面巨大的玄镜,倒映着满天星辰,银河清晰可见,像是谁在天上撒了一把碎钻;
老矮子刚踏上长满青苔的堰埂,脚下一滑,赶紧扶住身边的柳树,便捕捉到水面异样的波动;
那声音不同于往日戏水的欢闹,也不是风吹过水面的声响,更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拨动琴弦,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隐秘的震颤,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下意识地认为是汪家兄弟的恶作剧,他们常爱夜里来堰塘摸鱼,调皮的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他轻手轻脚地躲进老梨树的阴影中,褪去粗布短打时,动作轻得像猫,还特意将衣物叠放整齐,放在干燥的树杈上——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褂子,肘部打着补丁,他怕弄皱了,仿佛这是一场庄重的仪式;
月光为他的身躯镀上一层银边,赤铜色的肌肤在夜色中宛如古老的雕塑,肌肉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随后,他顺着低垂的树枝,如同黑豹入水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只激起一圈细小的涟漪,朝着声源潜游而去;
水下比岸上更安静,只有自己划水的声音;
水中的小鱼从他身边游过,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仿佛在为他加油助威;
他屏住呼吸,胸腔微微起伏,专注地朝着目标靠近,每一次划动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对方。
他能感受到水流在身边轻轻拂过,带着夏夜特有的暖意,仿佛在引导他前进的方向;
当他逐渐接近声源时,心跳也越来越快,像揣了只兔子,既期待又紧张,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故事。
破水而出的瞬间,老矮子的欢呼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象让他怔住——月光下,一位女子正站在齐腰深的浅水区,青丝如瀑披在肩头,身上的素色布裙被水打湿,贴在身上却丝毫不见狼狈,她正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划过脸颊的动作轻柔如蝶;
他惊惶地后退,水波在他胸前荡漾,却在月光下对上一双盛满秋水的眼眸,清澈如堰塘的水,带着惊讶与羞怯。
女子慌乱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脸庞,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发间飘散的茉莉香气让他呼吸一滞——那是后山才有的野茉莉,花开时香气能飘满整个山坳;
“姑娘,深夜在此,可是遇到难处?“他的声音带着山间汉子的质朴,粗粝却真诚,像石匠凿石头时的力道,藏不住满心的关切。
女子又羞又急,慌忙后退半步,水没过了她的胸口,她却顾不上这些:“我……我只是在此纳凉,你速速离开便是。“
她的声音细弱如蚊蚋,却像石子投入老矮子的心湖。
老矮子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石匠的本分让他无法见人危难而袖手旁观;
在他的认知里,见人有难而不帮,与违背天地良心无异;
“夜色已深,此处偏僻,姑娘孤身一人恐有不妥。“他目光诚恳,望着女子发白的脸颊,“若不嫌弃,我可在此处守着,待天亮再离开,保证不打扰你。“
他的话语如同山间清泉,清澈而真诚,不带半点杂念。
女子更加慌乱,急切地摆手,水随着她的动作溅起:“不用不用,你快走,莫要多管闲事。“
但老矮子不为所动,他想起母亲常说的“男女授受不亲,但见危不救更丢人“:“姑娘若执意如此,我便去告知村中的长辈,让他们来护送你归家,也好让大家放心。“
他说着便要转身上岸。
僵持间,女子忽然轻笑出声;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飞了岸边栖息的白鹭,它们扑棱棱的翅膀声划破了夜的宁静,也让老矮子手足无措,站在水中不知如何是好;
“罢了,看你也是个实诚人。“女子的声音缓和下来,“既如此,便有劳壮士了。“
她利落地整理好衣襟,将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月光为她披上一件流动的银纱,圣洁如水中的莲;
她拾起岸边衣物时,袖口滑落的银铃轻响,宛如天籁,在夜空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老矮子慌忙转身,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直到女子说“走吧“,才敢小心翼翼地跟上。
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石板路上的露珠沾湿了他们的裤脚,凉凉的却很舒服;
脚步声与虫鸣应和,规律得像一首进行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和谐;
夜露打湿了他们的衣角,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一丝人间烟火气,让这意外的相遇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安宁。
女子说她是邻村的采药人,傍晚在山上迷路,天黑后才摸到这堰塘边,本想等天亮再找路,没想到遇到了他;
老矮子听了便放下心来,说自己认识去邻村的近路,保证天亮前能送到;
他话不多,却句句实在,女子偶尔问起石场的事,他都一一作答,说到自己打的尖窝眼如何周正时,语气里带着难掩的自豪。
直到将女子送至村口的老槐树下,树影婆娑如伞,老矮子才拱手作别,动作带着石匠特有的郑重;
转身时,衣角扫落了槐树上的几片花瓣,那是晚开的槐花,带着淡淡的香;
花瓣随风飘落,如同他们短暂而美好的相遇,在记忆中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
老矮子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快了许多,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触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回到家中,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明月,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着格子,久久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刚才的相遇,女子的言行举止都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却没有半分逾矩的念头,只觉得自己做了件该做的事,像修好一块有裂痕的石料那样踏实。
那夜之后,豆腐堰在老矮子眼中彻底变了模样;
每当他潜入水中,总觉得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水波深处凝视,让他划水的动作更加轻柔;
每当他躺在岸边休憩,微风拂过脸颊,都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说着堰塘的秘密;
窗台上那片神秘的黑羽,是他第二天在堰边捡到的,不知是哪种鸟的羽毛,油亮光滑,被他用红绸仔细包裹,藏在枕头下,仿佛是打开某个秘密的钥匙。
他开始在深夜里记录每一次奇异的现象:初三的月牙下,水面浮现出莲花状的涟漪,一圈套一圈,久久不散;
月圆之夜,塘中央升起的薄雾中,隐约可见模糊的身影,像是有人在水中起舞;
雨后的清晨,岸边的石头上会出现奇怪的水痕,组成看不懂的图案;
他还会在岸边的石头上刻下自己的疑惑和猜想,“为何堰水冬暖夏凉“、“水底的亮光从何而来“,试图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找到答案;
每一道刻痕,都是他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对神秘力量的追寻。
他会将每天的观察记录整理成册,用木炭在粗糙的桑皮纸上认真书写,虽然字迹并不工整,笔画时而歪斜,却饱含虔诚;
册子的封面上,他用朱砂画了一个简单的堰塘图案,旁边写着“豆腐堰记“四个字;
他还会在记录册上绘制一些简单的插图,用炭笔勾勒出涟漪的形状、雾气的变化,描绘他所见到的奇异景象;
他常常对着记录册发呆,手指抚过字迹,思考着这些现象背后的意义,仿佛在与古人对话,试图解开千年的谜团。
他开始查阅各种古籍,村里的老秀才家有几本泛黄的线装书,记载着本地的风土人情,他便借来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请教老秀才;
希望能找到与豆腐堰相关的记载,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他也如获至宝,认真地记录下来;
他走访村里的每一位老人,提着自己打的石制烟嘴当礼物,倾听他们口中关于豆腐堰的传说,将这些零散的故事拼凑在一起,试图还原豆腐堰的神秘过往;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对这片水域的感情越来越深,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游泳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宝库,等待着他去挖掘。
豆腐堰的神秘传说在老矮子的探索中愈发丰满;
村民们说,每逢大旱,只要在堰边摆上豆腐贡品——必须是用堰水做的豆腐,次日必降甘霖,光绪年间大旱三年,就是靠着这法子才保住了半个村子;
月圆之夜,若凝神细听,能听到水下传来古琴声,清越悠扬,那是守护这片水域的神灵在弹奏,有缘人还能听到琴音里的故事。
老矮子将这些故事一一记录在泛黄的宣纸上,字迹虽显笨拙,笔画却格外用力,墨色深得快要透纸,饱含虔诚;
他还在堰边搭建了一座简易的观测台,用四根粗壮的竹篙当柱子,上面铺着木板,用竹篾编织的星图挂在横梁上,那是他照着老秀才家的《步天歌》画的,标注着二十八星宿的位置,试图从天象中找到与豆腐堰的联系。
观测台上,摆放着他收集的各种石头、羽毛和植物标本:有堰边捡到的带花纹的鹅卵石,有白鹭掉落的羽毛,有能治咳嗽的水芹菜,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个故事,一段回忆;
他常常在这里一坐就是整夜,望着星空和水面,看着斗转星移,看着水面的雾气聚散,思考着天地间的奥秘,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在水面上才起身。
他会查阅村里流传下来的古老典籍,那本被虫蛀了边角的《忧乐沟志》是他的最爱,里面记载着本地的山川河流、奇闻异事;
他希望能从古人的智慧中找到解开谜团的线索;
他发现一本古老的地方志中提到,豆腐堰在百年前曾是一处祭祀水神的圣地,堰边曾有过祠堂,后来毁于战火,只留下几块刻着水波纹的基石,这让他对豆腐堰的神秘色彩更加着迷。
他开始四处走访,向村里的老人打听关于豆腐堰的传说,收集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七十岁的赵大爷说,他小时候见过堰里的“水神显灵“——有一年山洪暴发,眼看就要漫过堰堤淹了村子,突然从堰里升起一股水柱,将洪水挡了回去,水退之后,堰边多了几块新的巨石;
五十岁的周大婶说,她母亲曾在堰边捡到过一块会发光的玉佩,戴在身上治好了多年的咳疾,后来玉佩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像是被水神收了回去。
他将这些故事整理成一个又一个精彩的篇章,讲给村里的孩子们听,孩子们听得入迷,小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追问着“后来呢““水神长什么样“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自己也仿佛重新经历了那些神秘的故事,对豆腐堰的敬畏之情也愈发深厚;
他还会带着孩子们在堰边观察自然,教他们如何辨别不同的植物和动物——哪些水草可以喂猪,哪些鱼是益虫,让他们感受大自然的神奇与美妙。
随着时间推移,老矮子的执着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村里的孩童们追着他问神灵的故事,书包里带着他画的堰塘图;
年轻人开始跟着他夜探豆腐堰,带着火把和绳索,却始终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从不惊扰水中的生灵;
曾经被视作禁地的水域,如今成了村里最热闹的所在。
有人在岸边搭建了凉亭,用的是石场废弃的边角料,四根柱子上刻着老矮子写的“敬水““惜福“等字;
有人将自家的灯笼挂在果树枝头,红的、绿的、圆的、方的,为夜晚增添一抹暖色,也方便晚归的人照路;
老矮子也不再是那个被嘲笑的痴儿,他成了豆腐堰传说的守护者,成了连接现实与神秘的纽带。
他会给孩子们讲述自己在豆腐堰的奇遇,教他们观察水面的变化——波纹的方向能判断风向,水色的深浅能知道天气,感受自然的神奇;
在他的影响下,孩子们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敬畏和好奇,心中种下了探索未知的种子。
他还组织村里的年轻人成立了一个“豆腐堰探秘小组“,一共十二个人,有读过书的年轻人,有经验丰富的老农,还有擅长木工的巧匠;
他们定期在堰边进行观察和研究,分享彼此的发现和心得:有人负责记录水位变化,用竹竿刻上刻度插在岸边;
有人负责观察水生植物的生长情况,记录开花结果的时间;
有人负责绘制堰塘的地形图,标注水深和水底的地形。
他们一起制作了简单的测量工具,用竹筒做的量水器,用丝线和铅坠做的测深绳,记录水位的变化,研究不同天气下豆腐堰的现象;
在一次暴雨过后,他们发现豆腐堰的水变得格外清澈,水底的石头和水草都清晰可见,连最深的地方都能看到底,这一发现让大家兴奋不已,更加坚定了探索的决心。
他们还在堰边种植了各种花草,有净化水质的菖蒲,有吸引益虫的波斯菊,希望能让豆腐堰变得更加美丽,同时也希望能通过这些植物的生长情况,了解豆腐堰周边的生态环境;
在这个过程中,大家不仅对豆腐堰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仿佛组成了一个大家庭,共同守护着这片神秘的水域。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乌云密布如墨,雷声滚滚似鼓,老矮子的观测台被狂风掀翻,木板和竹篙散落在岸边;
他冒雨抢救记录册时,脚下一滑摔在泥里,册子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他却紧紧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如银蛇般照亮了整个堰塘,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着,咆哮着,仿佛要吞噬一切。
恍惚间,他看见一道白色身影立于漩涡中央,衣袂飘飘如仙,手中捧着一颗散发柔光的明珠,光芒穿透雨幕,温暖而柔和;
那身影对他微笑,眼神慈爱如母亲,随后将明珠抛向空中,刹那间,暴雨骤停,乌云散去,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彩虹横跨天际,一端连着堰塘,一端连着远山。
老矮子趴在泥地里,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
他知道,这是豆腐堰给予他的答案,是他无数个日夜坚守的回报;
那一刻,他仿佛与这片水域融为一体,感受到了自然的伟大和神秘,明白了人与自然本就该和谐共生;
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水面虔诚地祈祷,感谢豆腐堰给予他的启示和恩赐;
他在心中默默发誓,要将这份对自然的敬畏和探索精神传承下去,让更多人懂得珍惜这片水域。
从那以后,他更加努力地研究豆腐堰的奥秘,希望能为村里的人带来更多的福祉;
他发现堰水含有特殊的矿物质,用来灌溉庄稼能增产,便开始研究如何利用豆腐堰的水资源,改善村里的灌溉条件;
他画出详细的水渠图,用石场的废弃石料修建闸门,控制水流的大小和方向,让庄稼长得更好,让村民们的生活更加富足。
他查阅了大量的农业书籍,向县农技站的技术员请教,结合豆腐堰的实际情况,制定了一套详细的灌溉方案:哪块地种水稻需要多浇水,哪块地种玉米需要控水,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在他的努力下,村里的农田得到了更好的灌溉,当年的庄稼收成也比往年好了许多,稻穗饱满得压弯了腰,玉米棒长得又粗又长,村民们对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都说他是“豆腐堰派来的福星“。
从那以后,豆腐堰不再仅仅是一个神秘的传说,它成了忧乐沟的精神图腾;
每年端午,村里都会举办“祭堰大典“,这是老矮子提议的,既感谢堰塘的滋养,也提醒大家要珍惜水资源;
人们身着传统服饰,男人们穿着对襟褂子,女人们穿着绣花围裙,孩子们戴着虎头帽,头戴象征祥瑞的花草编织的冠冕——用菖蒲、艾草、野菊编成,据说能驱邪避灾。
在岸边献上精心制作的豆腐、新鲜的时蔬与娇艳的鲜花,豆腐必须是当天用堰水做的,时蔬是刚从田里摘的,鲜花是堰边采的,感谢这片水域的滋养与庇佑;
祭坛上,香烟袅袅升起,与水面的雾气交融,仿佛在天地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老矮子作为主祭人,身着特制的长袍,深蓝色的绸缎上绣着水波纹和莲花,手持象征守护的竹杖——竹杖顶端镶嵌着一块从堰边捡到的玉石,站在高台上;
他的目光坚定而温和,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中充满感激与敬畏。
在庄严肃穆的鼓乐声中,他开始讲述豆腐堰的故事;
从百年前这里作为祭祀水神的圣地,到如今村民们与它结下的深厚情缘;
从自己与神秘女子的相遇,到众人共同探索发现的奥秘;
从堰水灌溉带来的丰收,到大家如何齐心协力保护堰塘;
每一个故事都被他娓娓道来,声音中饱含深情,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听得村民们心潮澎湃。
台下的村民们静静聆听,老人拄着拐杖,年轻人抱着孩子,孩子们坐在地上,眼神中满是向往与自豪;
这些故事早已融入他们的血脉,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还会在大典上展示村里年轻人在豆腐堰周边的研究成果;
那些记录着水位变化、生态数据的图表,用毛笔写在宣纸上,贴在木板上供人观看;
以及绘制精美的豆腐堰四季画卷,春天的芦苇,夏天的荷花,秋天的野鸭,冬天的雪景,栩栩如生。
都在诉说着大家对这片水域的热爱与守护;
在他的讲述中,豆腐堰的故事不断丰富和发展,成为了村里世世代代的精神财富;
他知道,自己与豆腐堰的故事,将如同岸边的果树,年复一年,生生不息,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流传,激励着后人去探索、去守护这片神奇的土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矮子的故事也成了豆腐堰传说的一部分,与那些古老的神话交织在一起,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去追寻那份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愿景;
而他编写的关于豆腐堰的书籍,也在不断完善,由最初的薄薄几页纸,变成了厚厚的三大本,用线装订着,保存在村祠堂里,供后人查阅。
书中不仅有丰富的传说故事、详细的研究数据;
还新增了许多村民们与豆腐堰之间的感人故事:李大叔如何在堰边救起落水的孩子,王大婶如何用堰水治好重病的丈夫,孩子们如何在堰边嬉戏成长;
这些故事或温馨,或惊险,每一个都凝聚着大家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老矮子常常带着孩子们在豆腐堰边漫步;
教他们辨认不同的水生植物——菱角的叶子是三角形的,芡实的叶子像圆盘,讲述每种植物背后的故事——芦苇可以编席子,蒲草可以做香包;
当孩子们好奇地询问水中是否真的住着神灵时,他会笑着说:“神灵或许真的存在,他就住在我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里;
住在每一滴清澈的水中,住在每一个守护它的人心中。“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对未来探索的光芒。
在老矮子的带领下,村里还成立了“护堰队“,队员从最初的五人发展到三十多人;
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都自愿加入其中,不求回报,只为守护这片养育他们的水域;
他们定期清理堰边的垃圾,打捞水面的杂物,监测水质变化,记录水温、ph值等数据,守护着豆腐堰的生态环境。
每到夜晚,堰边的灯笼亮起,红光、黄光在水面映出晃动的影子,护堰队员们巡逻的身影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宛如守护这片水域的精灵;
他们的脚步声轻而坚定,像是在与堰塘对话,诉说着守护的决心。
多年后,当老矮子白发苍苍,背也驼了,走路需要拄着拐杖——那是用老梨树上的枝桠做的,他依然会坐在豆腐堰边的老梨树下;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照在他脸上,暖洋洋的,他望着这片承载了他一生回忆的水域,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他的身影;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那些逝去的岁月——他第一次下水的笨拙,与汪家兄弟的嬉戏,那个月夜的相遇,暴雨中的奇迹。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而豆腐堰的传奇,将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延续;
成为照亮人们心灵的一盏明灯,指引着世世代代的人,在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堰边的石碑上刻着他晚年写的话:“水养人,人护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风吹过石碑,仿佛在重复着这句话,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 ?男人的世界很武侠,真正会武之人,在不开武馆,又没有镖行的时代,如何在乡村立足呢?他们以何为生?武功能带来些什么?又带给社会些什么?这是小说,不是一一回答这些的场所。但却能给他们编排上一些可能,使他们有点用武之地。
?
豆腐堰的得名很简单,就是四四方方像豆腐干,以下老矮子能‘吃到豆腐’是个故意安排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