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绮探出头来,像只警戒的小兽。甲板上的两个人在避着跪地的刘正说什么。
一定跟案子有关。
谭九鼎和邱启名几乎同时敏锐察觉到了她的气息,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脸上写着差不多的疑惑和不悦。
“我喝药了,穿得也很暖,发热也退了!”
徐绮发誓一样举起三根指头朝天,赶在被责备前,先老实交代。
谭九鼎朝她走了过来,抱起手臂,居高临下审度她。
“我真的好多了,不信你摸。”
徐绮把脑门探过去,却被两根手指顶了回来。
“你好转是因为汤药起了作用,不是痊愈了。”
男人的脸仍旧很臭。从宿迁城回来就一直这样。
徐绮瘪瘪嘴,眼神游移两下,才敢于正视他,吐出自己准备了许久的说辞:“我欠你……还有邱千户一个道歉。”
“私自下船是我不对,我不该意气用事。”
“而且……病情恶化就会影响我们赶路的进程,这点是我考虑不周……抱歉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虽然最后小如蚊虫嗡嗡,但好在谭九鼎耳力优于常人,听得清清楚楚。
见她双颊飞红,分不清是烧热的还是羞愧的,两只眼湿漉漉,看起来格外诚恳又招人可怜。
从未见伶牙俐齿的她示弱过,谭九鼎终是心软了。
况且刚才两根指头触碰到她额头时,感受到的体温确实不高。
“真不知道你是为了让我们卸下防备还是真心愧疚……”他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语气缓和下来。
“算了,就是强把你锁在榻上,你也不会乖乖入睡,肯定满脑子都塞满了案子。”
他抓了抓头发,转身朝她勾勾手,示意跟上。
徐绮大喜过望!忙不迭打开了憋闷许久的话匣子:“所以呢?刘正招了吗?是他杀了牛秧儿?你们拉张锁子跟这厮对质了没?他说什么了?”
“嘶。”
谭九鼎警告地抽了声,回头瞪眼嗔她。
“慢点说,不会有人把你噎死。”
徐绮赶紧识相地抿掉了嘴唇,牢牢把嘴关闭。
“……没有证据,就没法让刘正开口。”男人缓缓道,“他还在喊冤。”
喊冤?
徐绮皱紧眉头,很想骂两句,但这回得了教训,把话憋了回去,专心听谭九鼎说。
“张锁子坚称刘正是凶手,而刘正也指责说张锁子有嫌疑。”
“刘正说张锁子一直对他妻子刘氏心怀鬼胎,声称很可能是刘氏负气离家后被张锁子缠上,意欲不轨,而前者不肯顺从,才跳河自尽以保贞洁。”
徐绮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三小姐,您已无碍了?”
走到跟前,邱启名的关切随即而至。
徐绮朝他歉意地勾了勾嘴角。“是我一时任性,叫邱千户担忧了。”
“呃,三小姐言重,是下官失察,没照顾好小姐。”
“唉,后话慢慢再说吧。”谭九鼎揶揄了句,转头盯向凄凄切切的刘正,“倘若没有确凿证据,此事就得按照县衙所出结状来处理,不能一直把人留在船上。”
徐绮想了想,扭头问邱启名:“邱千户如何想到要把人带回来的呢?你盘问时,他做了什么让你起疑吗?”
“太恭顺。”
“啊?”
“他还请我进门,给我奉茶喝呢。对刘氏的死又叹又哭的。”
徐绮一愣,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她原本还以为是刘正态度恶劣或心虚可疑,甚至是发现了什么证据,才被邱启名直接揪回来的。
太恭顺?
邱启名见她费解,于是解释道:“孔县尊登船陈述结状时,不是说刘氏与夫家长期不睦吗?倘若整日夫妻争吵,而丈夫在外人面前却是个态度温良谦和之人的话,那肯定就是在掩饰真面目。”
“这样还不可疑吗?”
邱启名眨着眼睛,很是纯真无害的样子。
徐绮闻言怔了下,随后失笑。
“没错,”她掩住高高翘起的嘴角,“你的判断很对,此人是个双面人,必定在掩饰什么。”
这样的刘正与牛氏口中的对牛秧儿又打又骂的刘正,判若两人。
徐绮忍不住回头去看甲板上恭谨跪着的人,当真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看起来就像是朝作暮息,老实巴交过日子,会虔诚拜佛,一辈子默默无闻的憨厚之人。
大街上一抓一把。
与她想象的凶神恶煞之徒根本毫无相似之处。
这种“老实人”,却能差点儿掐死自己的妻子。
徐绮目光冷了三分。
她朝刘正走去,丢话问道:“你说张锁子对你妻子刘牛氏图谋不轨已久,可有证据?”
刘正抬头,眉眼低垂很是淳厚模样,哀切道:“回贵人的话,那张锁子从我妻子过门那天就开始,时不时到我家门口走来走去,探头探脑的。”
“我赶过他好几回,他都是跑了又来,反反复复。”
“倘若我妻子出去浣衣,他就一定会跟上去说话。”
“哪个良家子会对嫁为人妇的女子如此纠缠不休?他肯定没安好心!”
“可怜我妻……人就是太老实,太心软,才总是对这种人一忍再忍,最后把命都搭进去了,呜。”
刘正说着话,低头就流出呜咽声。
徐绮的脸更冷了,她与谭九鼎对视了一眼,差点儿翻了眼皮,满脸写着“鬼才信他”。
“那,你的意思是,刘牛氏不堪忍受张锁子的纠缠,才选择了跳河?跳河前,自己还给自己绑上重物吗?”
刘正噎声,又改口:“若,若不是我妻自己跳河,那就一定是张锁子恼羞成怒,故意把她沉入了河水报复。”
“刘正。”
“小人在……”
“你知道我大明律有诬告反坐之制吗?”
“那,那是啥?”
“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诬告他人死罪,若导致被诬者处决,诬告者亦判死刑;若未执行,诬告者流三千里并服苦役。”
“就是说,你要指控张锁子杀人,他若是被查明无辜,你就要替他受‘刑’,他死了,你也得死,他没死,你就流放三千里,服苦役到死。”
“听明白的话,好好想想自己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嗯?”
徐绮一字一句把话砸在刘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