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绮走进虚掩门扉时,就看见了满脸黑的谭九鼎。
虽说他本来也不白,但阴沉郁闷的模样更像是抹了两把煤灰。
少见他被话噎住的样子,颇有些滑稽好笑。
“噗。”
她的笑声引两人同时回头。
还嫌不够添乱地说:“有这种精彩之事?那我也想听听。”
无意间听见二人对话的只言片语,徐绮被勾起了好奇。
况且,她发现自己对谭九鼎的神奇过往知之甚少。
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啧啧称奇。
这下正好撞上,就更不能错过了。
徐绮大步迈进来,像进自己房间一样,干脆在柚木凳子上坐了下来,一派吃果喝茶听戏的悠然。
“徐三小姐。”邱启名格外恭敬地朝她拱了拱手。
“你来作甚?”“诶,你倒是说得仔细一点,那究竟是什么案子?”
徐绮朝邱启名招招手,示意他靠近点儿。
好家伙,她直接无视了谭九鼎的问话,当他透明一样。
“喂。”
“嘘,还不到你呢,我先听他说。”
徐绮断定这事让邱启名讲出来肯定更有意思,便拍了拍身边的另一把凳子,叫人干脆坐下。
邱启名也不客气,撩袍一腚坐稳,像寻到了同好似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这事儿啊,也是一桩奇案了。”
“你们两个……”“嘘!你继续。”
谭九鼎被噎得结结实实,根本插不上嘴。
“事情是去年入暑之前,贵州水西土司的外甥娶了乌撒土司弟弟的小女儿,算是一桩联姻了。双方皆为彝族安氏,属同族,可因为治理权时常发生一些摩擦。”
“嗯,该是谁也不服谁吧?那这桩联姻很重要啊。”
“正是如此。可是,这安氏女子却离奇失踪了。”
“怎么了呢?”
“一日,她与丈夫拌了嘴,气得要回娘家,通知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乌撒土司弟弟的小儿子,来接她。”
“原定两人皆走驿道,相向而行,中间便能接应会合再返回乌撒去。”
“可那内弟赶着天黑前都走到水西了,却还没见到姐姐。”
“质问婆家,丈夫却坚称妻子早已出门。”
“于是双方便互相指责起来了,皆声称对方是凶手。”
徐绮听得津津有味。“各执一词,却皆不能自证清白?”
“是。”
“那真是少有奇事。路上没有行人看见吗?”
“没有找到证人,那安氏女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因此事,水西乌撒险些打起来!那里是土司自治,府衙是管不了的,双方家里人都坚称是对方说谎,闹得不可开交。”
“当时正值国丧,先帝崩殂,圣上尚未袭成大统,动乱不得。毕节卫速将此事上报,朝廷便将重担交予了谭宪台。”
邱启名看向谭九鼎,目光灼灼,脸上掩不住的光彩。
“结果谭宪台只用了三日,就将此案破了,不仅找到了安氏女子的遗骸,还抓住了真凶!解了一场大祸!”
徐绮看他模样,捂嘴窃笑,眼睛直瞄谭九鼎窘迫的脸色。
还不忘煽风点火——
“那真是不得了!谭宪台神机妙算、洞若观火啊。”
“哈,”一口长叹从谭九鼎嘴里吐出来,他更显得疲惫了。
哪里有邱启名说得那么神奇?说得他好像是什么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国之栋梁一般。
实际上不过是朝廷忙得不可开交,腾不出人手,才就近调拨了他赶往贵州。
如果案子没破,纷乱没解决,那杀他一个新官上任的小小御史以儆效尤平息双方怒气,也没什么损失。
他全是为了活命而一搏。
“差不多就得了,你们两个消停些。”
“呃,是,下官造次了。”
邱启名终于看出谭九鼎的不悦,连忙起身告罪。
却被看戏不嫌事大的徐绮又拉了回来。“你还没讲完呢?这案子如何破的呢?”
“这个……”邱启名一脸憋了许多话的模样,却犹豫不决,左右看两人眼色。
徐绮按下笑意,干脆直接问起了谭九鼎:“你怎么知道婆家和娘家都没有说谎?”
谭九鼎带着几分幽怨看向她,抓住了她眼中的调侃,便知自己是难逃一劫了——
如果没让她满意,取笑个痛快,她必不能善罢甘休。
于是迟疑之后,索性自己开口倒了个彻底:“因为路上没有证人这点,太过可疑了。”
“又不是三更半夜,日头还在天上,驿道又非林间小路。”
“这条道是通往云南的重要官道之一,途经毕节卫,长百二十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个过路人见过那个女子呢?”
“这么说,自然就是水西婆家说谎了呗,女子其实从未出门。”徐绮故意引话道,“丈夫与妻子吵嘴,见妻子要回娘家又觉得丢面子,便一怒之下把人害死了,再告诉来接人的内弟,说人早就离家了。”
而谭九鼎也看出了她这份故意,无可奈何摇摇头。
“当地人是有‘不落夫家’习俗的,住娘家是常事。倘若真是如此,这样反而会增加自己的嫌疑。有许多可以隐瞒的办法,没必要用如此粗劣的借口。”
“那你是怎么找到那女子的?”
“唉,我当时就觉得这女子多半已经遇害,索性就花了点时间在沿途寻找。”
“贵州湿气重,尤其又快入夏。倘若人没了,那凶手肯定会想法子处理尸体,不能轻易抛入路边林间,否则不出一日必招来蝇虫。”
“最便利安全的法子,就是就地掩埋。”
“那里土质湿润松软,想刨出个能埋人的坑,不是难事。只要耐心去找,根据周边草木痕迹以及脚印,总能看出破绽,找到藏尸之地的。”
谭九鼎说得轻描淡写,徐绮却听出了门道,目光也变得认真了些——
这得是极细致狠毒的眼力才能抓住细节。
不怪邱启名浮夸,懂得门道的人都能看出,谭九鼎确实有两把刷子。
“那犯人呢?你又怎么知道犯人是谁?”
“尸体找到,凶手自然就好找了。”谭九鼎打了个哈欠,“验尸是花费了些功夫,不过两家都恨不得有把柄将对方置于死地,所以用用激将法,也不难成事。”
“安氏是被掐死的,衣衫有破损,手脚有剧烈挣扎迹象。她一时气闷回娘家,必不会带太多拖累财物在身上,凶手八成就是见色起意,而非劫财。”
“她既然挣扎强烈,那凶手身上就会留下伤痕。”
“而且这桩婚事在水西乌撒一片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都认识那安氏女子模样,所以会瞄上她,多半就是过路的无知外人。”
“带着伤的外来者,这在极度自持排外的土司自治地方,可是最容易找的犯人了。”
“如此,还有疑问吗?”
谭九鼎已经合上了眼,声音咕噜咕噜到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