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残月才升起来没多久,就被浓云给揉碎了。
谭九鼎的耳朵里还嗡嗡作响,但他似是听见了更夫梆子声,忽远忽近的。
“前面过闸房了,三更巡检换班,咱们趁机溜过去。”
毡布外传来提醒。
谭九鼎和徐绮躲在下面,屏住呼吸,能清晰感知到自己胸膛中的震动频频。
谭九鼎觉得自己的手被捏紧了些,他看不见徐绮的模样,却能嗅到她身上的清香,如一方在怀里温热了的玉,贴在他的肌肤上。
很神奇,他聒噪的心跳竟就这样被抚平了,从方才轰炸和混乱厮杀中剥离出来,神智恢复了平静。像狂风暴雨天躲在了舒适的房中,煮茶听雨,与外头的纷杂混沌割裂开来,莫名安心。
谭九鼎不自觉地将她的手翻掌反握,这属实逾矩了,而她没有躲开。
他绷紧的唇线松弛下来,微微翘起,手指收得更紧了。
渔船突然被浪头掀斜,船底传来漕船铁锚刮擦河床的钝响,附近似有大船擦过。虽不知外面情形如何,但谭九鼎能明显感觉到,此处河道与方才完全不同了。
又行一会儿,毡布才被唰地揭开。
左大益已经跳上了岸,朝他们伸手。“快上来!”
举头,头顶传来铁链拖拽的闷响,整艘船正被二十丈长的漕船阴影笼罩。丛丛桅杆像刺天的巨剑,甲板上火把连缀成火龙。巡河官的马蹄、漕卒的吆喝、水手的呼喊、纤夫的号子,在浓稠夜色里翻滚涌动,漕船卸货的轰鸣,整条河都在震颤。
淮安,如一个横卧漕河命脉的巨人,随时都展示着不容小觑的魁伟身姿。
突然,一艘运盐船擦着乌篷掠过,船头“淮纲“二字在火把下泛着血光,激浪掀得船板一抖。
谭九鼎扶住徐绮,几乎是用抱的,将她稳住拖上岸来。
“诸位万事小心。”船家撑离岸边,说走就走,斗笠下飞出几根鼠须,咧嘴向他们道别。
谭九鼎认出了说书人的脸,心中了然了些事情。
左大益带他们登十八层台阶循着船号找到了人——白廷仪已经急得像蒸锅上的蚂蚁,见到他们,半是惊喜半是忧地快步迎了上来。
“如何?”“你们怎么才来!”
徐绮与他同时开口。
听他这话,徐绮心里一沉。“迟了?”
“就刚刚!你们早来一刻就好了!”白廷仪遥遥指着的,竟正是方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盐船,“我亲眼看见他们两人抬着箱子上去了!”
徐绮气得跺脚。“不是叫你想方设法拦住!怎么还是放跑了人呢?”
“姑奶奶你讲不讲理?我拿什么去拦陈家的盐船?我自己还得依仗他们呢!”白廷仪挥舞手臂,示意自己身后的十丈盐船,船尾上面清清楚楚画着陈家的“龟鹤同春”标志。
“小声些吧。”左大益埋低了头,斗笠下的眼梢左右飞瞟,“别惊扰那些漕台官兵。”他虽改须乔装,但脸毕竟是画在影身图上贴满大街小巷的。
白廷仪无奈,忙着张罗。“先上船再说吧。”
许是打点好了,他们三人随白廷仪登船畅通无阻。
谭九鼎觉得这一切太顺利,便悄悄问徐绮:“你安排的?”
徐绮点头。“我见到陈家私兵就告诉白廷仪放下我后到码头守着。”
“你如何知道王程他们今夜会在此处登船?”
“不知道,只是直觉——潘集今晚突然把之前停滞的船只全部协调放行,我总觉得不单单是因为怕妨碍了秋兑通行,看他集结了手下人往皮场庙去,我就想必定是跟雷更生有关,但他与雷更生最大的谋算不就是王程等人吗?”
“净尘说从未在王程他们那里见过箱子,那知微会被他们带到哪里去?”
“回想当时托潘集徇私夹带衣箱的人是黄璋,那箱子就在黄璋手上。可黄璋死后呢?箱子去了哪里?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出潘集以外的人选。”
“你不怕黄璋把箱子托给了自己的同伙?”
“他的同伙不就是王程吗?可王程背刺把他杀了呀。倘若还有一个站在黄璋这边的人,那见到他惨死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可事实是,他就那么死透了,事后没激起一丁点水花……”
“所以我猜,黄璋把箱子弄丢了,或者说,他被潘集算计了去。别忘了,他是个赌徒,潘集最不缺的就是钱财。搞不好是潘集察觉到了那箱子不同寻常,所以设计从黄璋手中骗也好、买也好,将箱子弄到了手。”
“王程那夜去见他,估计就是为了箱子的事,可能也跟察觉他露了马脚有关,发觉信赖的同伙把重要的箱子弄丢了,气极便干脆杀了黄璋。”
“而潘集那边发现箱子里是个女子,奸诈如他肯定是嗅到了什么,想以此来要挟王程,正巧雷更生也有此意,二人一拍即合,设了个局,让王程不得不跟他们谈这笔‘买卖’。”
谭九鼎一合计刚刚在地窖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王程与潘集的微妙相处态度,竟与徐绮推断得八九不离十。他由衷地点了点头,扼腕:
“可惜,人还是让王程接手了,就差一步。”
徐绮也觉得痛惜。
她已经是第二次眼睁睁和知微擦肩而过了。不过这回,她淡然而坚定了许多。
“至少,我们知道,知微对他们不同寻常的重要,那么她应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下一步只要追上去,总有机会抓住王程那些狗贼,把知微救回来。”
上了船,看到熟悉的老管事和商队一众护卫,徐绮和谭九鼎不由地松了口气。
老管事给了他们几身商队杂役的衣裳让他们伪装混迹其中。
但船号吹响,就在众人以为要摆脱淮安的危机踏上前路之时,岸上突然冲来一队巡检漕兵,把船叫住了,不准通行!
徐绮扮好杂役,往下探头一瞧,顿时煞白了脸。
“糟了,”她回头唤谭九鼎和左大益,“是曾如骥!”
只见一队人马来势汹汹,为首那个跨骑高马,灰头土脸浑身血泥,像是从战场尸堆中爬出来的一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仁儿似能射出杀人的箭一般,虎视眈眈巡睃过码头所有整装待发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