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淮安城注定不会平静。
更落二响,淮安卫指挥使府就嘈杂纷乱起来,火光、人声、疾步,一路踏过三五丈宽青石板官道,从“肃靖东南”匾下追到府学泮宫石桥,喧嚣了一里半。
他们追着的,是十数日前就让人无法安眠的幽幽鬼影。
这道鬼影今日险些落马,由指挥使曾如骥一刀划出真形,可惜就在股掌之间顺着指缝溜走了。
不说曾如骥,就是他手下这帮跟着东奔西跑,几乎要掀翻整个淮安城的兵士,也急红了眼,哪个不是口角生疮、舌红苔黄,恨不得将人擒住之后抽筋扒皮拧成一股肉绳再乱刀剁碎?
更别提,水次仓公廨命案的惯例五日之期已岌岌可危,再无以上报,抓不住凶手,人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鬼影也“识相”,许是受了一刀重伤的缘故,变得格外迟缓。每每当他们觉得要把人追丢的时候,就会在拐角之处又见其拖沓的行迹,似是飞鸟折了半边翅膀,要飞也飞不高,要逃也逃不快。
就这么追追跑跑地来到了府前直道,一溜烟朝着西侧闪没了影。
“搜!”
曾如骥大吼一声,手下人便如四射之箭,铺张开来,眨眼将此处包围得水泄不通,大有要掘开砖缝的架势。
府衙值守民壮被这情景吓得赶紧跑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功夫,知府高行己慌慌张张扶着乌纱带人跑出来迎接,可曾如骥根本不理他,只顾着四下寻找惯盗的残影。
“卫帅!此处可疑!”
一兵士指着阴森废弃的皮场庙报说。
曾如骥一扬手,便聚拢了几个棉甲抽出刀来,直逼落了红漆的大门。高行己不敢多嘴,远远跟在后面,他不知这废庙有甚的古怪。
“咚咚”,两声门板拍响,里面无人回应。
“咚咚咚”,又三声,就在曾如骥没有耐性打算命人破门而入之时,那门倒是听话,刺耳吱嘎着拉开了一条缝。
“嗬!”当中一兵士骇然惊呼了声,“鬼……鬼?”
门板砰地被关闭了。
“刚刚……有只鬼眼……”
曾如骥大步上前,将那兵士一脚踹开,吼说:“抓的就是鬼!给本官把门卸了!”
“是!”
众兵士齐心而上,厚若石砖的大门,竟被三下五除二地拆断了门轴,“哐当”一声巨响向里轰然而倒!
冻尘飞扬!骚乱震动了淮安的夜空,也碾碎了院内天井的赌桌!
曾如骥虎眼瞪视,扫过一张张暗藏玄机的残局,以及如蜂群炸裂四散而逃的赌徒,气涌上头。谁知道就在府衙隔壁,还深匿着这般恼人的热闹?甚至就只有一墙之隔!
这跟往朝廷脸上丢烂泥有什么区别?
怯怯躲着的知府见状面色唰地白一下红一下,赶紧叫人集结人手,跟随卫所军兵把地方包围住。
“通通拿下!”
指挥使七窍生烟,怒吼震天。
但他没忘了自己来此的本来目的。“搜!掘地三尺也给本官把人搜出来!狗贼往这里逃窜,此处必定是他的鼠穴!一个也不准放过!”
“是——!”
早个红了眼的兵士高举火把、手持利刃似要将此处焚为粉末一般涌了进去,很快,便控制了整个皮场庙的地盘。
可关键人物并没出现。
“搜到了没?”
谁也不敢应声。
曾如骥一看地上或趴或绑的那些喇唬逸夫的模样,就知道没有一个有用。
他气得拎起一人,狠狠扔到墙上,没收劲的力道直接把人震得哇哇呕吐。将人踢翻在秽物中,重靴踩在胸口。
“此处必有暗室密道!说!在哪里?”
那人不知是痛还是忍,竟咬住呻吟没有开口。曾如骥腰间寒光闪过,“唰”地抽刀飞刃,当场血溅三尺,骨碌骨碌就滚出去一颗圆圆脑袋!
“啊……!”身后的高行己赶紧抬袖掩住视线,寒天哗哗冒冷汗。他自己的脖颈都隐隐作痛,根本不敢开口阻拦。
曾如骥没给被俘众人惊呼反应的机会,径自又提出一人,如法炮制!
就这样连斩三颗头颅,终于撬开了一张嘴,手指颤颤巍巍指向深处……
“砰”一声,飞来一脚闭合了衣箱!
王程强压着怒意,问雷更生:“‘张管事’这是何意?”
“你聋了吗?”这人突然卸下方才油滑的嘴脸,目光如锋,“没听见外面不对?”
王程竖起耳朵,果然有骚乱,那绝不是赌场里谁上了兴头!他心中一震,横眉朝向潘集叱问:“是陈小官人玩不起了?找来‘帮手’想来硬的?”
潘集脸上也不好看。他是听不出外面什么端倪,但他相信雷更生和王程的反应一定不是无中生有。偷瞄一眼香炉中的焚香,算算时间,若是他安排好的人,那似乎来得有点儿早了。
“王百户说笑,潘某人就指着今晚这笔生意安然度日,自己的算盘都没拨清楚呢,何来‘帮手’一说?倒是王百户你,分羹的人要是太多,这碗羹汤可就不好喝了。”
西侧质疑东侧,东侧质疑西侧,谁都不会认下是自己捣的鬼。
雷更生先动了,他俯身快速将衣箱锁起。“先撤再说,此处‘漏风’,不宜久留。”
“慢着!”王程抬手阻止潘集带来的人上前,扯住捆扎箱子抬杆的绳索一端,不愿退让,“为何这‘货’还要你们动手?既然已经交出,那就不劳烦诸位了。”
说着,脚下内劲一抖,那箱子便朝他这边移动了几寸。
“呵,王百户才是不劳烦了。”雷更生却在绳索那端,紧拉不放,手劲收力,随即便将箱子重新拖回,“买卖未定,我这中间人当然有责任替二位暂时保管。”
“中间人?”
王程险些笑出来。“我怎么不知道‘张管事’还是中间人?雷老大,你若管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就叫中间人的话,那路边的狗都得汪汪叫两声了。”
这番贬损,雷更生不怒反笑。
“我们要争执到几时?等外面的人‘热闹’到屋里来?暗道的路只有我识得,王百户不想离开这里吗?”
王程深吸一口气,似在一瞬考量了许多。他侧目用余光向蒙面的同伴传递信号,对方就点头直奔密室入口方向而去,没用几个眨眼功夫便回,打了两个旁人都看不懂的手势。
王程弯起了嘴角,丢掉手中绳头,让开了半步,不咸不淡地说:“好,雷老大带路吧。”
雷更生心中一半窃喜,一半忧心。
他猜不出对面这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眼梢和潘集交汇了一瞬,才又咧开嘴,露出白牙,招手让人把箱子扛起。
“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