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场庙在前朝是个皮坊,地下窖藏曾用来硝制皮料。现在已经不知被谁人改成了间密室,桌椅齐全,油灯燃燃。
东侧六尺八寸的硝池早就干了,但还残留着刺鼻的腥味,缝隙里都是珍珠样的青白碱花。
西墙后有条暗渠,能通过砖砌涵洞与地下河道相通,据说起初开凿的本意是为了泄洪,后却不了了之,反便宜了利用此处的人。
神龛里供奉的明王像金漆剥落,挂上半截的棕麻绳,香炉里积着“金龙四大王”的纸灰残片。
雷更生领着人进来,先上了香。恭恭敬敬的模样,与平时嬉皮笑脸的他判若两人。
椅子上早坐着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那口箱子。
他与蒙着半张脸的同伙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雷更生像是侧后也开了眼似的,忽然说:“稍安勿躁,还不到谈的时候呢。”
上完香,将自己领进来的人引到对面的椅子上。如此就成了东西两两对坐的局面,泾渭分明。唯有一口衣箱,横在当中。
“这就是黄璋那蠢货押给你的箱子?”西侧上首小个子的男人阴恻恻道,“里面的‘货’呢?不会我一打开箱子,发现是空的吧?”
“呵,”坐在对面雷更生旁边的人解下毛里大帽,露出狐狸细眼,“王百户疑心真重啊。”他勾勾手,随从而来的手下人就当众打开了箱子上的锁。
箱盖一掀,里面稳稳睡着个泪痣美人,还细心地用绒毯皮毛包裹住。
“这女子好在能留我府中休养了几日,喂了些补身圣品才算缓过口气来,若是一直跟着你们,恐怕早个遭了殃。”潘集懒洋洋坐靠在椅子里,不紧不慢地将大帽系带卷起,收好,“水灵灵的美人,多可惜啊?”他这副松弛模样倒像是在自己家里,根本嗅不到火药味似的。
雷更生漏了一声哼笑。
“既然是谈生意,那自然要开诚布公才好谈,王百户也并非挑刺,仔细点总没错的,是不是?”
王程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这屋里,他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什么所谓生意,不过是挟制勒索,坐地起价。
他挑了挑嘴角,摆出看似是笑的模样,眼里凌冽,道:“好,那就让我听听,陈小官人和‘张管事’想如何分碗里的羹汤?”
“我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最是会算计的人说这话格外令人警惕,“在座的都知道此女与过往那些绣娘大有不同,至于抓她是去做什么的……黄百户当时说了些有趣的话,不如让小爷我猜猜,是不是跟,五色锦有关?”
王程的神色没有动半分。他旋即哼了哼,说:“黄璋那厮别的不行,就喜吹牛赌钱,他吐出嘴的话,陈小官人也敢尽信其有?”
“哦?我猜错了?”潘集“嗯”着故作思索起来,“那为何王百户转头就急着把人杀了呢?”
“杀他是因为他该杀,‘货’交给他保管,他当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转头却为了三两个钱就把它给丢了,蠢到连自己中了二位的连环套都不知道,留他何用呢?”
“诶,哪有什么连环套?”雷更生摆摆手,“这皮场庙只要有牙帖跟银子,任谁都能进,只看钱说话,从不卖任何人面子。我一小小‘管事’,何德何能用此处给一个百户老爷下套?”
“还不承认?说的是没错,这里只认银子和牙帖,问题是,黄璋那蠢货如何懂得从哪里弄牙帖?还请‘张管事’不吝赐教?”
说罢,王程自己摆了摆手,叫停:“罢了,这些是非曲直都不重要了,你们从进屋来到现在兜兜转转也没说出想提什么条件,难不成拖延时间还留了后招吗?”
“哈哈哈,王百户还真是风趣幽默之人,”潘集朗笑,“其实我与二位……不,与上面那位无意为敌,更不敢造次谈什么分羹,只是眼下我那短命姑丈惨死,淮安城这一环漕河咽喉、九省通衢的关键之地,总该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陈小官人不就正合适?”
“哈哈,王百户说笑了,我潘集有几斤几两,自己很是清楚。不过手里捏着几张淮北盐引罢了,根本抗不住什么浪头。都说傍着大树好乘凉,小爷没什么野心,就想借一片遮阴平平淡淡过过自己的舒坦日子。”
“从前诸位从陈家走什么买卖,以后也走什么买卖,潘集任凭差遣,不过……我不想跟姑丈一样只闭眼挣个过路钱。”
王程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腹诽如此还该枉称什么没有野心?忍不住冷笑了声。
“陈小官人想开什么价?”
潘集缓缓竖起一个手指。“一个人头,一张朱砂大印的空白盐引。”
“砰”,蒙着半边脸的同伙先王程一步拍案而起,他虽没出声,但瞪大的眼里全是浓重杀意,好似随时都可能冲上来绞了潘集的脑袋!
王程一直稳如钟的模样也有了裂缝,不过他旋即一笑,掩饰了过去。
“陈小官人胃口真不错啊,还想把盐船开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目光又飘向雷更生,问:“‘张管事’也是这个意思?”
“呵,我啊?我就是跟在渔网后面捡几个小虾米,有口饭吃就得了,不敢跟着诸位同席上桌。”
这话听得王程眼下肌肉抽动,好容易才按住。
他之所以栽这么大跟头,就是因为这个人里外变脸,把他们耍得团团转。本以为是条陈家的狗,没想到这狗联合外姓人把陈处厚给咬死了,现在转头朝他们龇牙咧嘴。
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程深吸一口气,又挂上了面具一样的浅笑。“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耽搁不得。二位应该明白,要是误了时候,别说乘凉、吃饭,在座每个人脖子上的脑袋都得搬家。”
“空白盐引……我做不了主,不过话我一定带到,后面还有船要过淮安,那时自有答复。”
说完,他勾勾手,身旁蒙面同伴就朝箱子走去。
才伸出手去,就听“砰”一声,箱盖被飞来一脚压下紧紧闭合了。
看着箱子上的那只脚,王程嘴角抖了一下。“‘张管事’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