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九鼎眸子缩起。“黄璋的刀?那现场遗留的凶器又是谁的?”
“好问题,不过我只负责拾金不昧,不负责给出答案。”
“你在哪儿捡的?”
“水边撂荒地里,常盈仓西。”
那不就正好是案发的一墙之外吗?谭九鼎面色更为凝重了些,不免怀疑:
“怎么就凑巧让你捡到了?”
那人指了指自己脖子。“哼,我命好吧?老天知道有人要陷害我,就给我指了条明路。”
“那你又如何知道这刀就是黄璋的?”
面对质疑,对方连笑几声。“还是跟以前一样,啰啰嗦嗦刨根问底,你只要知道这事儿我没骗你就行了。你现在该琢磨的是,割了黄璋脖子的那把刀又是谁的?”
“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敢说,你敢信吗?呵,你自己小心着点儿吧,竟还当了御史……别忘了你爹当年是怎么死的,你又是因为什么被判了充军。”
谭九鼎已经染上愠色,压着从封印缝隙中冒溢出来的阴暗火气,道:“你的意思是黄璋死在自己人手里?若你暗示曾如骥,那不该是他。他三品指挥使没理由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法子处理一个百户官。”
谁知对面哑着嗓子大笑起来,声音像扼住喉咙的鹅,只是没有那么响亮。
“你还不知道自己在跟谁作对呢吧?曾如骥?保守了,大可以想得再离奇荒诞一些。”
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响起,男人朝那方向瞥了眼,似乎是掐好了时间,便生了离意。
谭九鼎及时唤住他:“左大益!”
对方顿住踮起的脚,回头:“以前没大没小还知道叫声哥呢,现在直呼名字了?”
谭九鼎不理会,径自问道:“你究竟从裘、陈、曾三家府上偷了什么东西?”
这回换成左大益冷脸了,他半分规劝半分威胁说:“劝你离这件事远一点,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巡按江南,但有些事该管则管,不该管就要拎清楚些。好容易脱了罪籍当个官老爷,趁还有命,享享清福吧。”
说罢纵身而起,竟从死胡同的墙根翻了过去,溜进了人家中,几下不见了。
谭九鼎赶前一步,还是刹住了脚。
他深知此人脾性,若是不想说的事,就算刀横在脖子上也绝不会张口吐半个字。
低头看看手中的解腕刀,攥紧,轻点脚步,朝反方向的客栈而去。
深巷中恢复了寂静,冷冷清清,更夫吆喝着号子敲梆从巷口而过,瞥一眼里面,懒洋洋地继续前行了。
天一亮,徐绮来敲谭九鼎的房门,发现他还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胡子也没剃。
“几时了?”
“你没睡?”
“趴在桌上睡着了。”男人搓了把脸,处处写着疲惫。
徐绮扫了眼房间,视线落在了虚掩的窗扇上。“……你先盥洗吧,时间来得及。我在楼下点好饭等你。”说罢转身而去。
等素面小菜上桌,谭九鼎也步下楼梯,坐了过来,面上是清爽了些,但眼中血丝和疲色仍在。而那疲色又似乎不全是因为劳累,更像是忧思过重。让他下垂的眼角看起来……颇有些可怜相。
徐绮无声叹了气,把面推给他。
“多吃点吧,到了码头还不知要跟什么难缠的人打交道。”
“潘集若是想刁难我们,就不会把船号说出来了。”
“……不是指这个。”徐绮犹豫了一下,才将自己的推断道出,“昨夜我回去又细琢磨过,潘集如此痛快,不可能只是为了施舍人情看乐子,我觉得,他还另有目的。”
谭九鼎从碗沿上抬起眼问:“怎么说?”
“或许,他觉察到陈家生意有什么不对,身为外姓人又不便插手去查,所以才借了我们的手探探底细。”
“呵,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么复杂的理由也能想出来?”
“你不懂……算了,就是我的直觉而已。”
徐绮没办法跟谭九鼎解释,她萌生出这种感觉是因为她是徐家庶女,潘集是陈家外甥,他们有微妙的共通处——既在家族之中又游离其外。
经过昨日交手,她已然了解潘集并非传闻现象中的纨绔那般只知道吃喝玩乐,这人是有点儿手段的。既然有手段,就难保不会有野心,会不安于室。
可陈家能给他多少发挥才干的余地?
现在有个探底家族秘辛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会不想把握吗?徐绮换位思考,如果她是潘集,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真到了码头,陈家那些船上的人,肯定不会吃这套。估计那些人都是跟着陈处厚刀尖舔血闯出名堂的老把式,怕是潘集的面子都不一定给,更别提她和谭九鼎了。
看来要搅合进别人的家务事中,当一回刀给人使了。
“……麻烦啊,麻烦。”徐绮叹气嘟囔了句。可为了知微,刀山火海也去得了,区区陈家……硬着头皮上吧。
谭九鼎已经风卷残云扫清了桌上的一切。他咕噜了一口水,起身。“走吧,去码头。”
两人脚才刚要迈出客栈的门,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不,应该说怒气冲冲直奔这边而来。那股子怨气,隔着老远都能烧到两人的眉毛了。
徐绮忍不住往谭九鼎身后蹭了一步。“他吃火药了?”
谭九鼎也向后倾了倾身子。“来者不善,当心。”
“你们——!”
厉声吆喝了两个字,年轻举子似乎想起这世上还有礼法规矩这种东西,于是硬生生压下音量,憋到跟前才鞭炮一样开口吐道:“二位干的好事!”
徐绮心想,我们这还没去干呢?刚出门啊?
“怎么了?”
“都因为二位昨日在堆玉酒阁胡闹!尤其是你!”白廷仪狠狠剐了徐绮一眼,直冲她喷来,“偏要招惹什么是非!我就说我不愿掺和,你们非要拉我下水!”
谭九鼎张开厚掌在他面前横了一下,挡住唾沫星子。“说清楚点儿,究竟是谁踩你尾巴了?”
“还能是谁!”白廷仪压了又压,终是没胜过怒火,高声叱道,“陈家!漕运衙门!”
“我家的货被扣了!本来明天就该上路了!却突然莫名其妙给河下盐仓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