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那本藏着猫腻的账册和一沓原始单据,沈秀兰从矿区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院子里静悄悄的,孩子们大概还在屋里做功课。
她没有立刻去做饭,而是将那些纸张放在主屋的八仙桌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缕天光,又仔细翻看了一遍。
差额不大,但笔笔累积起来,数目惊人。
她将单据和账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收进一个牛皮纸袋,塞进了床下的木箱里。
这东西,现在还不是亮出来的时候。
夜色渐深,她做好了晚饭,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孩子们吃过饭,乖巧地收拾了碗筷去写作业。
只有叶昭,迟迟未归。
沈秀兰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守着锅里温着的一碗面条,听着院外的动静。
直到巷子口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链条声,她才站起身,将面条从热水里捞出来,滴上几滴香油。
叶昭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身夜的寒气。
他脱下制服,挂在门后的挂钩上,脸上是化不开的疲惫。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看看孩子们,而是径直走到院里的水井旁,打上一桶水,用冰凉的井水狠狠地搓了把脸。
水珠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滚落,滴湿了胸前的衬衫。
“饭在锅里温着。”沈秀秀兰从厨房探出头,声音很轻。
叶昭“嗯”了一声,走进厨房。他坐在小桌前,沉默地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面。
屋里只有他吸溜面条的声音,沈秀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比平时浓了许多。
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单位遇到了极烦心的事。
她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给他续了一碗面汤。
一连几天,叶昭都是这样。话变得极少,眉头总是锁着,只有在看到孩子们的时候,才会勉强舒展开。
家里的气压有些低,连最闹腾的叶邵凯都察觉到了,不敢再大声嚷嚷。
这天夜里,沈秀兰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她睁开眼,发现身旁的被窝是空的。
月光如水,洒在窗棂上,她看到叶昭的背影,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他手里夹着烟,但没有点燃,只是那么夹着。
沈秀兰披了件外衣,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她在他身边坐下,也没有说话。夜风清凉,吹得院子里的槐树叶沙沙作响。
许久,叶昭才掐灭了那根自始至终没有点燃的烟,声音沙哑地开了口:“飞车党的案子,查到西郊那个‘四哥’的货源,是从一家国营修理厂流出来的,账目很乱。
顺着账目往下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王副局长的一个亲戚。”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
沈秀秀兰的心沉了一下。她虽然不懂公安局里的门道,但也知道副局长意味着什么。
叶昭继续说:“今天,王副局长找我谈话了。说是群众举报我们小组在办案过程中,有收受嫌疑人贿赂的行为。老张……被停职审查了。”
老张是叶昭手下的老刑警,跟了他很多年,为人最是正直本分。
沈秀兰见过几次,是个很憨厚的中年人。
“他没收。”叶昭的拳头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紧,手背上青筋凸起,“王副局长的意思很明白,让我把案子结了,不要再往下查,老张的事,他可以‘帮忙’压下去。”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交易。用一个忠心耿耿下属的前途,来换取他的妥协。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沈秀兰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与愤怒。
进一步,是与上级彻底撕破脸,甚至可能把自己和整个小组都搭进去;退一步,是眼看着罪犯逍遥法外,违背自己从穿上这身警服起就立下的誓言。
普通人遇到这种事,多半会选择明哲保身。可他是叶昭。
那个在部队里就是标兵,转业当警察后,宁可得罪人也要把每一件案子办成铁案的叶昭。
她能想象,这几天他是如何在这种两难的抉择中备受煎熬。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地面上,像是自言自语:“我若是继续查,老张可能会被当成替罪羊,彻底毁了,队里其他几个年轻人,也会受牵连。”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面对这种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时,也显得如此渺小。
沈秀兰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他的手很烫,骨节坚硬。
她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和温暖:“我不知道你们单位的事该怎么处理,我也不懂那些道道。”
叶昭的身子僵了一下,没有动。
沈秀兰继续说,目光坦然:“我只知道,当初我一个女人带着招娣,被贺国庆赶出家门,所有人都看我笑话的时候,你把户口本给了我。在所有人,包括我娘都觉得我会活不下去的时候,你愿意跟我搭伙过日子,护着我和孩子。”
她顿了顿,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
“叶昭,在我心里,你是个正直的人,是我信得过的人。”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不管外面怎么样,这个家,我撑着。孩子们有我,你……也有我。你只管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她的话不带任何豪言壮语,平实得就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可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叶昭的心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沈秀兰的结合,更多的是责任和搭伙。
他要给她和招娣一个安身之所,她能帮他照顾两个顽劣的儿子。
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说出这样一番话。
“家里我撑着。”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驱散了他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和孤独。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背后,有一个家。
叶昭缓缓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女人。月光下,她的眉眼温润,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畏惧,只有全然的信任。
他紧绷了许久的肩膀,在这一刻,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下来。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节。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