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濯身侧,坐着一个身着绯袍、面容儒雅、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是定州军指挥使赵忠辰,正含笑与刘濯低声交谈。
而在刘濯的另一侧,却坐着一个让小北目光微凝的人。
沈挽川。
今日他并未着甲胄,只一袭看似朴素的深青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坐姿闲适,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端着酒杯,很少说话,目光淡淡的。
看来他被调回京,目的就是做青壮派代表,跟着刘濯出来镀金的。
宴会渐入高潮,觥筹交错,喧哗震天。孙炳早已喝得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刘濯当众嘉许了他昨夜“临危不惧”、“指挥若定”的“赫赫战功”,引得席间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孙炳更是得意忘形,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声音洪亮:“濯王!赵指挥使!诸位大人!昨夜之战,全赖濯王洪福,赵大人信任,末将方能率麾下儿郎,浴血奋战,将那北汉精锐...杀得是屁滚尿流,片甲不留啊!哈哈哈!”
刘濯似乎颇为受用,哈哈一笑:“孙虞候忠勇可嘉,乃我大征栋梁!此役之功,本王记下了!来,满饮此杯!”
“谢殿下!”孙炳激动得声音发颤,仰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仿佛那泼天的富贵已唾手可得。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刘濯兴致颇高,环视帐内:“今日大捷,将士用命,孤心甚慰!可还有哪位勇士,有斩将夺旗之功?一并报来,孤不吝赏赐!”
孙炳立刻接口,声音带着酒后的亢奋:“殿下英明!卑职手下儿郎确实个个奋勇!尤其那些撞命郎,虽然都是些戴罪之身、粗鄙不堪的下贱流民,但此次一役,倒也......嗝,还算卖力!特别是最后冲上去抢回粮车的几个,也算有点苦劳!”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带着施舍般的口吻,将撞命郎的搏命之功贬低成了不值一提的“苦劳”。
帐内原本热烈的气氛为之一滞,一些少数知晓内情的将领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刺破了帐内的喧哗与虚伪:“都虞候说得是。”
喧嚣稍歇,众人循声望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是个端着酒坛,穿着一身杂役短打的少年。
她身形单薄,左腿的姿势僵硬。
斜靠在椅上的沈挽川忽得坐直,高大身躯微微绷紧,那双惯常沉稳平和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钉在陆小北刺着黥印的脸上。
眼底是震惊!疑惑!还有一丝痛惜。
赵忠辰看清说话之人,也暗自疑惑,这不是前些日子自己刚收入麾下的小子,怎么现在成了刺字厢兵。
但这些事断不可能当着王爷的面发作,只能攥紧了拳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陆小北。
“撞命郎,命如草芥,自然是下贱的。”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是不知,孙虞候口中‘身先士卒’、‘手刃贼酋杨坚’的壮举,究竟是虞候亲自所为,还是...哪个‘下贱厢兵’代劳的?”
死寂!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炭火噼啪的爆裂声变得异常刺耳。
濯王倒是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脸上刺字的少年。
继而,账内孙炳的维护者们好像反应过来一般,爆发了指责:“放肆!”
“血口喷人!”
“不知死活的贼配军!”
孙炳脸上的得意更是瞬间凝固,涨成了猪肝色。
猛地拍案而起,杯盘碗盏震得叮当作响,指着陆小北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因愤怒和心虚而尖利变形:“放肆!陆小北!你这以下犯上、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本官念你是个残废,留你在军中已是天大的恩典!你竟敢在殿下和指挥使面前污蔑上官?我看你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把这狂徒拖下去,重责一百军棍!打死了事!”
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扑了上来。
“且慢。”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十分有穿透力,出声的是沈挽川。他放下酒杯,抬手,止住了扑上前的亲兵,目光扫过孙炳:“殿下在此,岂容你咆哮喧哗?”
他转向刘濯,声音清朗:“殿下,此人虽身份卑微,但此时出言必有缘故。不妨听听他有何话说?若真是无理取闹,再行处置不迟。”
刘濯正觉无聊,闻言挑了挑眉,眼神阴鸷地盯着陆小北:“小东西,污蔑上官是死罪。你说孙虞候寸功未立,窃夺功劳?证据呢?若无铁证,本王立刻剐了你!”他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
孙炳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着陆小北,威胁道:“实话实说,敢乱说一个字,让你生不如死!”
陆小北却只是轻蔑地瞥了一眼孙炳,对那杀人的目光恍若未觉。
所有人的目光,或鄙夷,或好奇,或幸灾乐祸,都聚焦在陆小北身上。
毕竟,昨夜疑云,难道今日能解?
“证据?”小北脸上没什么表情,迎着满堂的惊疑与鄙夷,缓缓开口:“自然有。”
“昨夜死于阵前的北汉精锐,共九十六人。”
“其中,被刀斧砍杀者三十九,长矛刺死者二十一,箭矢射杀者十一。”
“余下十五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孙炳瞬间惨白的脸:“皆是咽喉要害被一种三寸乌刃贯穿,一击毙命。”
那是她那柄杀人不见血、专破重甲的三棱飞剑!
“那十五人中,包括贼酋杨坚。”
“孙虞候。”陆小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嘲讽:“你说你亲手格杀杨坚?那你用的是何种神兵利器?可能拿出那柄贯穿杨坚咽喉的五寸乌刃,给大家瞧瞧?”
“我所说伤口,濯王和诸位将军前去看一眼厢兵收回来的尸体便知,无需我多言。”
刘濯闻言已经站起,眼神示意亲随跟上,自己也迈步走了出去。
孙炳脸色难看至极,冷汗他额角淌下。他昨夜只顾着抢功,哪里会去细看尸体伤口?更别提什么五寸乌刃:“装神弄鬼!濯王,您别听这贼配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