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大院。
钱副主任的办公室里,气氛僵得能拧出水。
马三和他那两个狗腿子,跟三条死狗似的被关在隔壁的杂物间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鬼哭狼嚎,听得人心里发毛。
王大海来得比谁都快。
他那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院里刹出一道长长的印子,人还没站稳,哭天抢地的声音就先递了进来。
“钱主任!李主任!你们可得为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做主啊!”
他一头冲进办公室,也不管钱副主任在场,直奔着公社一把手李主任就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演得比真金还真。
“我们下河村,出了个老妖婆!叫陈秀英!”
他上来就扣了个大帽子。
“她仗着自己懂点歪门邪道,在村里头煽动人心,蛊惑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伪造证据,诬告好人!”
“她这是搞封建迷信,是破坏集体生产的阶级敌人!”
“我那个表侄马三,就是太老实,太相信群众,才被她给坑了!”
他捶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现在下河村的生产工作,已经彻底瘫痪了!村民们不听指挥,人心惶惶,成天不想着下地,就围着那个老妖婆转,这都是她搞的鬼!”
李主任被他这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眉头紧锁。
他刚上任不久,最怕的就是手底下出乱子,影响自己的前途。
王大海看他脸色变了,心里暗喜,话锋一转,主动请缨。
“李主任,我请求组织上立刻派个工作组下去,我亲自带队!必须把这股歪风邪气给压下去,拨乱反正,还我们清白的干部一个公道!”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实际上是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想先下手为强,跑来恶人先告状了。
李主任被他几句话说得心里直打鼓,刚想开口,旁边一直没作声的钱副主任,就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当”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上。
那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跳了一下。
钱副主任慢悠悠地吹着缸子里的茶叶末,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王大海,是怕了。
“老李,王站长这个提议,我看行。”
他开了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群众的问题,必须要重视。下乡调查,是应该的。”
王大海脸上一喜,以为钱副主任这是站在了他这边。
“不过嘛……”钱副主任的视线,这才凉飕飕地刮过王大海的脸,“为了保证调查的公平、公正、公开,我这个管农业的副主任,也得跟着一块儿去。”
“咱们一起,听听群众的声音嘛。”
王大海脸上的笑,当场就僵住了。
……
陈家洼。
供销社门口新到的那几只白底红花的搪瓷盆,成了村里所有婆娘媳妇眼里的光。
陈灵儿也想要。
她仗着自己跟售货员李姐说过几句话,就想往上凑,插队把盆弄到手。
结果,被人一把给推了出来。
“排队去!你脸大啊!”
“就是,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谁不认识谁啊!”
“还福星呢,连个盆都得抢,我看是晦气星吧!”
周围的讥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陈灵儿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场就跟人吵了起来,最后盆没抢到,反倒惹了一身臊,哭着跑回了家。
她刚进院子,就听见她娘周兰正跟邻居唾沫横飞地白话。
说的,正是下河村的事。
“你是没瞧见那场面,下河村那个陈秀英,现在可了不得了!”
“人家就往那一站,全村老少爷们都把她当活菩萨供着,连公社的干部都得敬她三分!”
“听说她孙女陈念也出息了,天天帮着记账算数,村里人都夸她是个有本事的!”
陈灵儿听着这些,再想想自己刚才受的窝囊气,心里那股邪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凭什么!
凭什么陈念那个丧门星就能被人夸,自己就得被人骂!
她冲进厨房,看见桌上那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那是家里唯一一个还算完整的碗。
她脑子一热,抓起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一声脆响。
周兰闻声冲进来,看见一地碎片,再看看女儿那张又嫉妒又疯狂的脸,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你个败家玩意儿!”
“除了会发疯,会摔东西,你还会干啥!”
“人家陈念怎么就能耐得让全村人护着?你呢?你就知道窝里横!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
下河村。
公社的吉普车,像一头绿色的铁皮猛兽,吼叫着冲进了村子。
车刚停稳,王大海就跳了下来。
他手里拿着个铁皮大喇叭,对着围过来的村民,扯着嗓子就开始喊。
“乡亲们注意了!公社工作组,下来调查你们聚众闹事,诬告干部的问题!”
“我警告你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谁要是敢撒谎,包庇坏人,一经查实,今年的返销粮,一粒都别想拿到!”
这话,比刀子还狠。
返销粮,那是庄稼人的命根子。
村民们本就对穿干部服的有一种天生的畏惧,被他这么一吓唬,好些人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往后缩。
一个胆小的媳妇,甚至悄悄拉了拉自家男人的衣角,想把他拽回人群里。
人心,眼看着就要动摇了。
就在这时。
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站长好大的官威啊。”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陈秀英拄着拐杖,从人群后头,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她身后,跟着小小的陈念。
陈念怀里抱着个本子,手里捏着根半截铅笔。
那本子,是用村里最粗的草纸订的,歪歪扭扭。
可上面用铅笔写的字,却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那是她这几天,跟着奶奶,挨家挨户,把这些年各家被克扣的粮食数量,一笔一笔,全都记下来的账。
是全村人的血汗账。
陈秀英走到场子中央,平静地看着王大海。
“王站长,公社派你来,是调查问题,不是来吓唬我们下河村的良民。”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一下子就砸进了村民们慌乱的心里。
一个胆子大的媳妇,第一个站了出来,她叉着腰,脖子梗得笔直。
“我们没诬告!”
“马三就是个黑心烂肝的王八蛋!他克扣我们粮食,就是该死!”
她这一声,像点燃了火药桶。
“对!我们没撒谎!”
“我家的粮本子都还在,上面记着呢!年年都对不上数!”
“我们全村人都能作证!”
“你们当官的,不能官官相护,欺负我们老百姓!”
一个,两个,十个……
全村的老少爷们,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走过来。
他们默默地,站到了陈秀英的身后。
没有口号,也没有推搡。
他们就那么站着,组成了一道沉默的,却坚不可摧的人墙。
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愤怒地,盯着王大海。
那眼神里,有被欺压多年的怨,也有豁出去的狠。
王大海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了半步,手里的铁皮喇叭都有些拿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