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水缸里的水能提神醒脑,这事儿跟野火似的,太阳还没下山,就在大柳树村烧了个遍。
收工的点儿,陈家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外头,黑压压全是人。
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严严实实。
一张张汗津津、灰扑扑的脸上,眼神都黏在院里,有好奇,有眼红,还有藏不住的贪。
王大海背着手,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最前头,脸上的褶子都绷紧了。
他旁边的陈玉莲,脸上挂着笑,可那笑意凉飕飕的,半点不沾眼底。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架势摆得明明白白。
“秀英姐。”
陈玉莲先开了口,嗓子腻得能掐出蜜来。
“你可听说了?村里都传疯了,说您得了神仙方子,能叫人干活不知道累。”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往王大海那边一瞟,话头立马又转了回来。
“王村长这也是替大伙儿操心。开荒是集体的大事,您要真有这好东西,可不能自个儿藏着呀。”
王大海重重地“咳”了一声,端足了村长的架子。
“陈秀英,玉莲同志这话,没说错。”
“你也是开荒队的人,有好东西,理应贡献出来给集体,让社员们都沾沾光嘛。”
“这可是大功一件,往后你在村里,我看哪个还敢乱嚼舌根?”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顶“为集体做贡献”的大帽子,就这么严严实实地扣了上来。
周围的村民立刻跟着嗡嗡附和。
“对嘛,有好东西就该拿出来!”
“就是啊,掖着藏着算怎么回事。”
院里的陈建国急得满头是汗,嘴巴张了好几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刘芬更是早就缩回了屋里,手死死扒着门框,指节惨白。
完了。
这回是真完了。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看陈秀英怎么耍赖时,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悠悠地从屋里踱了出来。
她脸上,居然还带着笑。
“王村长,玉莲妹子,你们说的在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方子,是我那过世的奶奶传下来的,也算不上什么金贵东西。”
“既然能帮上乡亲们,我一个老婆子,捂着它干啥?”
她抬眼扫过一圈,声音陡然拔高。
“我给!”
这两个字砸下来,院里院外,瞬间鸦雀无声。
王大海和陈玉莲脸上,得意的神色藏都藏不住。
成了!
屋里的刘芬听见这话,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险些顺着门框滑到地上。
老糊涂!
真是个老糊涂啊!
陈秀英压根没管别人什么反应,又清了清嗓子,这就开始“公布”那所谓的秘方。
“方子里的药草,都是山里顶常见的,薄荷、甘草啥的,回头我写个单子,贴村委会墙上。”
大伙儿的脖子伸得更长了,耳朵支棱得老高。
“不过呢……”
陈秀英话锋一转,调子拖得长长的。
“这方子的关键,不在药,在水。”
她故意停顿下来,欣赏着众人那副抓心挠肝的急切模样,才慢吞吞地揭开谜底。
“必须得用西边荒山上,太阳出来前,草叶尖儿上挂着的那点‘无根水’,也就是露水,来熬这锅茶。”
“还有,每天的露水,顶多就够熬一锅,再多,那股子提神的效果就没了。”
说完,她还特意捶了捶自己的后腰,满脸倦容。
“这活儿,可是个顶顶辛苦的差事。”
“天不亮就得上山,人得趴在地上,拿个小勺一滴滴地刮,慢得很。”
“我这把老骨头,为了给大伙儿熬这口提神茶,天天累得腰都快断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少人都信了。
也是,哪有什么凭空掉下来的神仙方子,还不是人家背后受了罪。
陈秀英的声音突然拔高,直直地射向王大海。
“王村长,您是一村之长,心里头最是惦记大伙儿的。”
她又转向陈玉莲,脸上的笑意更“真诚”了。
“玉莲妹子,你年轻,身子骨好,心肠又热。”
“既然你们二位这么热心,那往后每天上山收露水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怎么样?”
“也正好让我这把老骨头歇口气。”
“咱们全村开荒能不能铆足了劲,可就全指望你们二位啦!”
她说完,竟真的往后退了一步,冲着二人,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一下,不啻于把一个烧红的炭球,当着全村人的面,硬塞进王大海和陈玉莲的手里。
接,还是不接?
王大海脸上那副官腔十足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一个村长,让他天不亮去荒山里趴着刮露水?
传出去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陈玉莲那张平日里保养得精细的脸蛋,也“刷”地一下没了血色。
她自诩是“福气人”,向来是动动嘴皮子的主儿,几时干过这种脏活累活?
让她去荒山上喂蚊子?
那不是要她的命!
两人那副进退两难的尴尬样子,村里人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还觉得他俩是为公家的村民,这会儿,也品出别的味儿来了。
“哎,还以为是真为了大家呢。”
“可不是嘛,一听说要自个儿干活,脸都绿了。”
“闹了半天,就是眼红,想抢人家的方子!”
那些嘀咕声,那些嘲笑的目光,跟针尖似的,一下下全扎在王大海和陈玉莲脸上。
两个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别提多精彩了。……
人都散尽了,陈家堂屋里的空气,依旧又沉又闷。
刘芬到底没憋住,冲着陈秀英就嚷嚷开了。
“娘!您怎么真把方子说出去了?”
“就算是瞎编的,万一他们真去弄什么鬼露水,可咋办?”
“那可是咱家的宝贝啊!”
陈秀英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跟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你光看见方子,就看不见人心?”
“今天我要是死捂着不给,明天就成了全村的公敌,唾沫星子都能把咱家给淹了。”
“现在‘给’了,受累的是他们,咱们家还落个好名声。”
她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失望。
“这点弯弯绕都想不明白,以后这个家,你少拿主意!”
几句话,砸得刘芬又怕又气,偏偏一个字都犟不出来。
婆媳俩心里那道看不见的裂缝,似乎又深了一分。
村口的小土路上。
王大海和陈玉莲垂头丧气,跟斗败的公鸡似的,脸上又臊又恨。
“这个老不死的!敢耍我!”
王大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恨不能立刻回去撕了陈秀英那张嘴。
陈玉莲的眼神,却比他更毒。
她停下脚,声音压得极低。
“村长,明着不行,咱们就来暗的。”
“她不是说,要用西山上干净的露水吗?”
她脸上浮起一个恶毒的笑。
“要是……那山上的草,明天一早,全都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呢?”
比方说,牲口棚里刚掏出来的粪水。
她倒要看看,陈秀英那锅人人当成宝的“神仙茶”,还怎么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