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田野裸露出褐色的胸膛,风卷着碎麦秸在田埂上打滚。沈星晚站在红星服装厂的后墙根,手里捏着张泛黄的图纸——这是县设计院给的扩建规划图,红色的虚线把隔壁二队的三亩耕地圈了进来,那里将建起新的生产车间和仓库,流水线再增加两条,就能满足法国和香港的订单需求了。
“星晚姐,这地要是拿下来,咱们就能赶在春节前把新流水线装上了!”张建军蹲在地上,用树枝沿着图纸上的虚线画了个圈,劳动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白边,“到时候别说八百件旗袍,就是八千件都不在话下!”
沈星晚没说话,目光越过墙头,落在那片刚收割完的耕地上。地里还有没拾干净的麦穗,几个戴头巾的妇女正弯着腰捡拾,远远看去像几朵移动的野菊。她知道,这三亩地是二队最好的水浇地,去年亩产千斤,是村民的命根子。
“我去跟二队队长谈谈。”陆战锋把军绿色的帆布包往肩上一甩,里面装着给队长带的两瓶高粱酒,“上次帮他儿子找工作的事,他还欠我个人情。”
“别光靠人情。”沈星晚拉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块铁,“咱们得拿出真金白银的方案,让大家觉得划算。”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连夜盘算的条件,“每亩地每年补偿五百斤粮食,再优先安排家里的劳力进厂,你看行吗?”
陆战锋的眉头皱了皱:“五百斤是不是太多了?咱们刚打完假,账上没那么多流动资金。”
“不多。”沈星晚的眼神很坚定,“地是根本,不能让村民觉得亏了。”
二队的打谷场上,队长李老栓正指挥着社员脱粒,木锨扬起的麦粒在阳光下像金雨。看到陆战锋和沈星晚,他把木锨往地上一插,黧黑的脸上堆起笑:“陆兄弟,沈厂长,稀客啊!”他的蓝布褂子敞开着,露出晒得黝黑的胸膛,脖子上挂着条汗巾,湿得能拧出水。
陆战锋把酒瓶递过去:“李大哥,来跟你商量点事。”他把扩建的事简单说了说,没提占用耕地,只说想“换块闲地”。
李老栓的笑僵在脸上,吧嗒着旱烟袋没说话。旁边拾麦穗的妇女们也围了过来,耳朵都竖得高高的。
“李大哥,我们不是白用,”沈星晚赶紧拿出小本子,“每亩地每年补五百斤粮食,按月发,再给每户安排一个进厂的名额,工资保底二十块。”
“啥?占耕地?”一个戴蓝头巾的妇女尖叫起来,手里的麦穗撒了一地,“那是俺们二队最好的地!去年种的麦子磨出的面能烙千层饼,你们说占就占?”
“就是!粮食钱能当饭吃?万一厂子黄了,地也毁了,俺们喝西北风去?”个高瘦的老汉拄着锄头,锄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沈厂长,你不能忘了本!你刚建厂时,俺们可是把最好的仓库腾给你用了!”
人群像炸了锅的油,你一言我一语,把沈星晚和陆战锋围在中间。
“我看他们就是想占地!”
“城里人就是这样,用完了就扔!”
“不能让他们占!这是俺们的命根子!”
李老栓猛地磕了磕烟袋锅,粗声粗气地说:“沈厂长,不是我不给面子。这地是队里的保命田,我做不了主。要我说,你们还是另找地方吧,村东头那片荒地不是挺好?”
“荒地离水源太远,建车间得打深井,成本太高了。”沈星晚急得额头冒汗,月白色的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李大哥,你们听我解释,我们是想长期发展,不是短期占用。”
“说啥都没用!”高瘦老汉举着锄头往前凑了凑,锄尖差点碰到沈星晚的脚,“谁要是敢占俺们的地,俺就跟他拼了!”
“你想干啥?”陆战锋往前一步,把沈星晚护在身后,军绿色的褂子下肌肉紧绷,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红,“有话好好说,动家伙算啥本事?”
“咋?想打架?”老汉的儿子是个愣头青,挽着袖子就冲上来,推了陆战锋一把,“俺爹说了,这地就是俺们的根,谁也别想动!”
陆战锋没动,后背挺得像块钢板。沈星晚怕事情闹大,赶紧拉住他:“别冲动!”她转向人群,声音带着恳求,“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厂子发展好了,对二队也有好处。你们想想,要是扩建了,就能接更多订单,大家进厂做工,既能拿工资,又能照顾家里,不比种地强?”
“强个屁!”有人啐了一口,“工资能当种子种?能长出麦子来?”
混乱中,王师傅拄着拐杖赶来了,藏蓝色的斜襟棉袄沾着麦秸。她拨开人群,把沈星晚拉到身后:“都吵啥?星晚妹子不是那忘本的人!”老人用拐杖指着那片耕地,“我嫁到这村五十年,这地是好地,但光靠种地能富起来?看看红星厂,去年给公社缴的税,够买两车皮化肥了!”
“王婶,你咋帮外人说话?”戴蓝头巾的妇女不服气,“那是你的地没被占!”
“我的地早包给队里了!”王师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是为大家好!星晚说了,占地可以入股,年底分红,这不比死抱着几亩地强?”
“入股?啥叫入股?”有人小声嘀咕。
沈星晚眼睛一亮,赶紧解释:“就是把地折算成股份,每年除了保底的粮食,还能按股份分利润。厂子赚得多,大家分得多;要是亏了,保底粮食照发。而且优先安排股东家里的人进厂,技术岗位优先考虑。”她从包里掏出纸笔,当场算起来,“按现在的利润,三亩地每年至少能分……”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眼神里的愤怒变成了犹豫。李老栓蹲在地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我觉得行。”一个年轻媳妇怯生生地说,“我男人腿不好,不能干重活,要是能进厂当门卫,每月二十块,比种地强。”
“你懂啥!”她婆婆瞪了她一眼,“地没了,以后吃啥?”
“厂里管三餐啊!”年轻媳妇小声反驳。
陆战锋悄悄碰了碰沈星晚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他把军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别着急,慢慢说。”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只有两人能听懂的安抚,“我刚才看了,那地旁边有半亩荒地,咱们可以把车间往那边挪挪,少占一分是一分。”
沈星晚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她转向李老栓:“李大哥,要不这样,咱们先签三年合同,要是大家觉得不合适,三年后还把地还给队里,我们恢复原貌。这三年里,我保证每亩地的收益不低于种粮食,咋样?”
李老栓磕掉烟锅里的灰,终于站起身:“我信你沈厂长是个实在人。但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开社员大会投票。”他看着人群,“愿意的,晚上到队部开会;不愿意的,也来,咱们把话说透。”
傍晚的队部挤满了人,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一张张纠结的脸。沈星晚站在台上,把入股方案念了三遍,又算了三遍账,嗓子都哑了。陆战锋站在她身边,默默给她递水,眼神里的支持像团火。
投票的时候,李老栓让每家派个代表,往两个瓦罐里投玉米粒——同意的投红罐,反对的投蓝罐。沈星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
唱票的时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王师傅的拐杖在地上轻轻点着,像在打鼓。陆战锋的手悄悄握住沈星晚的,她的手指冰凉,他用掌心一点点焐热。
“红罐,五十六粒!”
“蓝罐,四十二粒!”
结果出来时,沈星晚腿一软,差点站不住,被陆战锋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很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星晚姐,成了!”小花激动得跳起来,辫梢的红绳扫到沈星晚的脸颊,“我就知道大家会同意的!”
李老栓走上台,接过沈星晚手里的合同,蘸着印泥按了手印:“沈厂长,俺们信你。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三年后大家不满意……”
“我把厂子抵押给你们!”沈星晚接过笔,工工整整地签下名字,“绝不食言!”
走出队部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把田野照得像铺了层霜。陆战锋牵着沈星晚的手,走在田埂上,脚下的麦秸发出“咔嚓”的响。
“你刚才紧张坏了吧?”陆战锋的声音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温柔,“我看你手都在抖。”
“能不紧张吗?”沈星晚靠在他肩上,军大衣上的麦秸蹭得她脸颊发痒,“要是没通过,法国的订单就黄了,咱们的牌子也打不出去了。”
“会通过的。”陆战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因为你总是替别人着想。换作赵厂长,肯定强占了,哪会想这么多方案。”
沈星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撞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像月光一样温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红着脸往前跑,军大衣的下摆扫过田埂上的野草。
陆战锋愣在原地,手抚着被亲过的地方,像被烫着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迈开大步追上去,军绿色的身影在月光里像只快乐的鹿。
“等等我!”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在寂静的田野上荡开,惊起几只宿鸟。
扩建工程开工那天,二队的村民都来看热闹。李老栓带着人平整土地,高瘦老汉虽然还是拉着脸,却主动帮忙丈量尺寸。沈星晚站在地基旁,看着工人们放线、挖坑,心里充满了希望。
王师傅拄着拐杖,看着图纸上的新车间,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真好啊,想当年咱们在铁皮棚子里缝衣服,谁能想到有今天……”
“以后会更好的。”沈星晚握住老人的手,又看了看正在指挥施工的陆战锋,他的军绿色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鹰。
她知道,这场扩建风波不仅解决了厂子的发展问题,更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得到别人的支持,就得先替别人着想。土地是村民的根,厂子是大家的希望,只有把两者的利益绑在一起,才能走得更远。
陆战锋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阳光洒在他脸上,额角的疤痕也显得不那么狰狞了。沈星晚朝他挥挥手,心里像灌满了阳光,暖融融的。她知道,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红星服装厂的明天一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