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把火车站的铁轨晒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汗水的味道。沈星晚拎着个帆布包,站在货运处的铁皮房外,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帆布包里装着七份出口报关单,其中三份是发往法国的婚纱,两份是香港的旗袍,还有两份是给巴黎时装周准备的样品,每一份都标注着“加急”,可货运处的王主任却把它们堆在角落,连看都没看一眼。
“沈厂长,不是我不给你批,”王主任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手里摇着把掉了漆的蒲扇,“这个月的铁路配额早就满了,别说你的婚纱旗袍,就是县里的紧急救灾物资,都得排队等。”他的白衬衫卷到肘弯,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沈星晚的手指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王主任,这批货真的耽误不得。法国那边催了三次,说再不到货就要取消订单,那可是五百件婚纱,我们全厂人熬了三个月才赶出来的!”她想起车间里堆积如山的纸箱,每件上面都贴着醒目的“易碎”标签,心里像被火烧似的急。
“取消订单也没办法。”王主任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铁路局有规定,每月给个体户的配额就这么多,你们红星厂这个月已经超了。再说,人家国营大厂的货都排着队,我总不能把他们的配额让给你吧?”
“凭什么就给我们这么点配额?”陆战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把最后一件样品搬到货运处门口,军绿色的褂子后背湿了一大片,像幅深色的地图,“我们的出口订单比有些国营厂还多,纳税也不少,凭什么受这种委屈?”
王主任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是规定,你当我能说了算?有本事去找铁路局提意见,在我这儿嚷嚷没用。”
正说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份清单:“王主任,县食品厂的张厂长来了,说他们的罐头要运去上海,让您优先批配额。”
“知道了。”王主任站起身,把沈星晚的报关单往抽屉里一塞,“我先去看看食品厂的货,沈厂长,你还是回去等消息吧,有配额了我再通知你。”
“王主任!”沈星晚拦住他,“我们的货比罐头急!罐头晚几天顶多坏了,我们的婚纱晚了,丢的是整个厂子的名声!”
“名声能当饭吃?”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肚子挺得像个皮球,正是食品厂的张厂长。他穿着件的确良短袖,领口敞着两颗扣子,手里拿着个黑色皮夹,“沈厂长,不是我说你,做买卖得懂规矩,铁路配额本来就紧张,哪能让你一个小厂子占着?”
“张厂长这话就不对了。”沈星晚的火气也上来了,“配额是按订单量批的,不是按厂子大小!我们的出口订单有合同,逾期要赔违约金,你能替我们赔吗?”
“我替你赔?凭什么?”张厂长冷笑一声,从皮夹里掏出张纸条递给王主任,“王主任,这是县领导的批条,你先给我批两车皮。”
王主任接过批条,脸上立刻堆起笑:“张厂长早说啊,有领导的条子,肯定优先给你办。”
陆战锋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咯咯作响,军绿色的褂子下,肌肉绷得像块石头。沈星晚按住他的胳膊,对王主任说:“既然这样,我们申请加入‘联运计划’。”
“联运计划?”王主任愣了愣,“那是给大宗货物搞的,你们这点货……”
“不止我们一家。”沈星晚的眼神亮得惊人,“我知道还有三家厂子也在等配额,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把货物集中运输,既节省配额,又方便管理。”她转向张厂长,“张厂长,你的罐头和我们的婚纱不冲突,一起联运还能省运费,何乐而不为?”
张厂长的眼睛动了动,显然有些动心。他的罐头确实不急,但能省运费总是好的。
“我看行。”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进来的是做小商品出口的李厂长,他穿着件灰色中山装,戴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我早就想提议联合运输了,就是一直没找到牵头的人。沈厂长这个主意好,咱们几家凑在一起,配额说不定能多批点。”
很快,另外两家厂子的负责人也闻讯赶来,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担心货物混杂容易损坏,有人怕责任分不清,还有人怀疑这样真的能拿到更多配额。
“我有个提议。”沈星晚等大家安静下来,开口说道,“我们成立一个临时运输联盟,每家派一个人负责清点货物,统一打包编号,注明易碎程度和运输要求。我去跟铁路局申请‘特殊商品联运配额’,说明我们是出口货物,关系到外汇收入,他们应该会重视。”
“外汇收入?”王主任的眼睛亮了,“你们能拿到外汇?”
“当然。”沈星晚从帆布包里掏出份外汇结算单,上面的数字让王主任倒吸一口凉气,“只要能按时运到,这些都是咱们县的外汇收入。王主任,你觉得铁路局会拒绝这样的申请吗?”
王主任搓了搓手,态度明显转变了:“沈厂长,你早说有外汇啊!这事我帮你递申请,肯定比你自己去管用。”
接下来的两天,沈星晚和陆战锋几乎泡在了火车站。他们联合其他四家厂子,把所有货物集中到红星厂的新仓库,按品类和目的地分类打包。沈星晚设计了统一的包装箱,外面印着“中国·红星联运”的字样,还画了个简单的易碎标志——是个正在微笑的青花瓷瓶,既体现中国特色,又能让人一眼看懂。
“星晚姐,你这标志画得真好!”小花拿着个包装箱,辫梢的红绳系成了蝴蝶结,“比那些‘小心轻放’的字管用多了。”
“这叫视觉符号。”沈星晚笑着说,手里的马克笔在箱子上飞舞,“国外的货运公司都用这种,一目了然。”
陆战锋则带着几个小伙子,给每个箱子编号、称重、记录尺寸,军绿色的褂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始终没喊一声累。他把最重的箱子都留给自己,搬的时候腰弯得像张弓,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红,却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
张厂长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忍不住对李厂长说:“这沈丫头真是不简单,年纪轻轻的,比咱们这些老骨头还有魄力。”
“可不是嘛。”李厂长推了推眼镜,“要不是她牵头,咱们的货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申请递上去的第三天,铁路局终于传来了消息——同意给他们“特殊商品联运配额”,批了三个车皮,比他们单独申请的总和还多。听到这个消息,仓库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几家厂子的负责人互相击掌,之前的顾虑和怀疑早就烟消云散。
装货那天,火车站的站台热闹得像过节。沈星晚穿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是用做婚纱剩下的边角料改的,领口别着颗珍珠扣,那是陆战锋昨天特意去县城买的,说给她压惊。她站在车皮边,指挥着工人小心地搬运货物,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阳光下闪着光。
陆战锋扛着个大箱子走过来,箱子上印着那个青花瓷瓶的标志。他把箱子稳稳地放在车皮里,转身时看到沈星晚额角的汗,伸手想帮她擦掉,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耳根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谢谢。”沈星晚的脸颊也有些发烫,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给她,“擦擦你的汗吧,看你累的。”
陆战锋接过手帕,上面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是沈星晚常用的那款香皂味。他胡乱擦了擦脸,把帕子小心地叠好放进兜里,好像那是什么宝贝。
张厂长看着他们,笑着对李厂长说:“这俩孩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厂长点点头:“我看啊,等这批货顺利运到,咱们就得喝他们的喜酒了。”
沈星晚听到了他们的话,脸颊更烫了,赶紧转身去检查其他货物,心跳得像擂鼓。她想起陆战锋这些天的付出,想起他默默帮她挡开拥挤的人群,想起他在她累的时候递过来的热水,想起他看着她时眼里的温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
火车鸣笛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三个满载货物的车皮缓缓驶离站台,沈星晚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这不仅仅是货物的运输,更是他们这些小厂子的希望,是“星晚”这个品牌走向世界的脚步。
陆战锋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瓶冰镇汽水,瓶身上的水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很温柔,“以后咱们就有经验了,可以提前申请配额,或者和铁路局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嗯。”沈星晚点点头,喝了口汽水,甜甜的气泡在舌尖炸开,“陆大哥,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陆战锋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咱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涌上沈星晚的心头。她看着陆战锋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颊,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坚定,突然觉得,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火车渐渐消失在远方,留下一道淡淡的烟痕。沈星晚和陆战锋并肩站在站台上,看着铁轨延伸向远方,仿佛能看到那些印着青花瓷瓶标志的箱子,正一路驶向法国,驶向香港,驶向那些陌生而又充满希望的地方。
“回去吧。”陆战锋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厂里还有很多事等着咱们呢。”
“好。”沈星晚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画。
她知道,这次的物流难题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们。但她有信心,也有决心,带着红星服装厂,带着“星晚”这个品牌,在这条充满希望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而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是她最坚实的后盾,陪着她一起,迎接每一个崭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