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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晚蹲在院子里,看着墙角那辆落了层薄灰的二八自行车,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车是陆战锋从部队带回来的“永久”牌,车架是墨黑色的,横梁上的漆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锃亮的铁皮,车把上缠着圈旧布条,显然是用了有些年头。前几天去公社批发部时,这车还好好的,可现在车胎瘪了,车链也锈得卡在一起,像是生了场大病。

“咋了?车坏了?”陆战锋背着个帆布包从外面回来,包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他刚从武装部回来,胳膊上的伤口拆线后,干活利索了不少,只是那道疤痕仍像条暗红的蚯蚓,爬在小麦色的皮肤上。

“嗯,”沈星晚用手指戳了戳干瘪的车胎,声音有点闷,“想骑着去各村转转,可它不争气。”

这些天在公社集市摆摊,生意不算好。一来是林巧散播的谣言还没彻底散去,二来是批发部的布料迟迟不到货,她新做的几件的确良衬衫没法上架,光靠发饰撑着,一天下来挣的钱刚够糊口。昨天去给国营厂的女工送发饰时,有人说邻村的供销社连的确良的影子都没有,姑娘们馋得直咂嘴——这让她动了走村串户的心思。

陆战锋放下帆布包,蹲下身捏了捏车胎:“内胎破了,车链也得上点油。”他从屋里翻出个铁皮工具箱,里面扳手、螺丝刀、胶水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小罐黑乎乎的机油,是他从武装部的修理铺讨来的。

“我来吧。”沈星晚想接过扳手,却被他按住了手。他的手心带着刚干完活的热度,粗粝的老茧蹭得她手背发痒。

“你去把发饰和衬衫包好,”陆战锋低头卸着车轮,额角的汗珠顺着疤痕往下滑,“这车有些年头了,零件锈得紧,你弄不动。”

沈星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喉结动了动,转身去收拾东西。她把新做的三件衬衫叠得方方正正,一件是宝蓝色的确良,领口绣着圈细细的白边;一件是浅粉色的碎花布,袖口收得恰到好处;还有一件是卡其色的,胸前缝了个小小的口袋,是她照着收音机里说的款式改的。发饰则用个竹篮装着,最上面摆着几个缀着小铃铛的蝴蝶结,一动就“叮铃”作响。

等她收拾完,陆战锋已经把车修好了。他往车链上滴了几滴机油,用抹布擦得锃亮,又找来块补丁把内胎补好,充气时“呼呼”的声息里,车胎慢慢鼓起来,像只饱满的青蛙。他还在车后座绑了块木板,木板上铺着块红格子的粗布,正好能放下竹篮和衬衫。

“试试?”陆战锋拍了拍车座,黑色的人造革车座被他擦得发亮。

沈星晚推着车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车轮转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顺畅得像是新车。她心里一暖,抬头看他:“谢谢你,陆大哥。”

“谢啥。”陆战锋把工具箱收好,指了指车把上的铃铛,“这铃铛还能用,遇到人就按按,安全。”他顿了顿,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军绿色的水壶,挂在车把上,“里面是凉白开,渴了就喝。”

沈星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碰到水壶的带子,温温的。她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轻轻一踩,车铃铛“叮铃铃”响了起来,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

第一站是离公社最近的李家村。刚进村口,就有几个在槐树下纳凉的老太太朝她张望。沈星晚停下车,笑着打招呼:“大娘们,看看我的发饰和新衣服?”

“这是啥呀?花花绿绿的。”一个戴着蓝布头巾的老太太凑过来,眯着眼睛打量竹篮里的蝴蝶结,手指轻轻戳了戳上面的亮片,“这塑料片子能戴住?”

“能啊,”沈星晚拿起个红色的蝴蝶结,往老太太的孙女头上一别,小姑娘顿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您看,多精神。这发饰是我自己做的,针脚结实着呢,戴上半年都坏不了。”

“哟,还真好看!”另一个老太太拍着手笑,“多少钱一个?我给我家孙女儿买一个。”

“五毛一个,您要是诚心要,四毛五拿走。”沈星晚麻利地收钱,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这是流动摊位的第一单生意。

消息传开,很快就围过来几个姑娘媳妇。她们摸着那件宝蓝色的确良衬衫,眼睛亮得像星星:“这布真滑溜,是上海来的吧?”

“是呢,”沈星晚展开衬衫,领口的白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款式是城里最时兴的,穿在身上凉快又体面,才十五块一件。”

“十五块?”一个抱着孩子的媳妇咋舌,“够买半袋粮食了。”

“一分钱一分货嘛,”沈星晚笑着说,“您看这针脚,比供销社的细多了,我娘以前是城里的裁缝,这手艺错不了。”她故意提“城里”,知道这年头村里人都信这个。

果然,那媳妇犹豫了半天,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我家男人在砖窑厂上班,下个月领了工资,也该穿件体面的。”她抱着衬衫,笑得合不拢嘴。

一上午跑了两个村子,三件衬衫卖出去两件,发饰也卖了大半。沈星晚骑着自行车往第三个村子去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晒得人皮肤发烫。她停在一棵老槐树下,从车把上解下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却让人浑身舒坦。

“这不是沈家那丫头吗?”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星晚回头,看见两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男人靠在树影里,嘴里叼着烟卷,眼神黏糊糊地落在她的自行车上。是邻村的无赖二狗子,以前就爱跟在周淑芬身后起哄,上次在公社集市上,还想抢她的发饰被陆战锋吓跑了。

“有事?”沈星晚把水壶往车把上一挂,手悄悄握住了车座下的水果刀——那是陆战锋让她带的,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二狗子吐掉烟蒂,嘿嘿笑着走过来:“听说你现在发财了?骑着自行车卖衣服?不如……让哥哥们帮你‘照看’照看生意?”他身后的男人也跟着笑,眼神里的恶意像苍蝇似的让人恶心。

“不用。”沈星晚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踩得飞快,“我还要去前面村子送货,没空陪你们闲聊。”

“哎,别急着走啊!”二狗子追上来,伸手就去抓车后座的竹篮,“让哥哥看看你这篮子里装的啥宝贝……”

沈星晚猛地一拐车把,自行车像条泥鳅似的滑开,二狗子抓了个空,差点摔在地上。她脚下使劲,车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像是在喊救命。可二狗子他们骑着辆破旧的“飞鸽”自行车,很快就追了上来,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

“小娘们,还敢跑?”二狗子狞笑着,伸手去扯她的头发,“上次在公社让你跑了,这次看谁还能救你!”

沈星晚的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死死攥着车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不能让他们抢走竹篮里的钱和布料。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从路边的玉米地里窜出来,像头猎豹似的扑向二狗子。

“砰!”

一声闷响,二狗子被扑倒在地上,啃了满嘴泥。沈星晚定睛一看,竟然是陆战锋!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身上的白衬衫沾了些玉米叶,胳膊上的疤痕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盯着地上的二狗子。

“陆……陆战锋?”二狗子的同伙吓得脸都白了,蹬着自行车就想跑,却被陆战锋一脚踹倒在车底下,疼得嗷嗷叫。

陆战锋没理会那个哀嚎的同伙,一把揪住二狗子的衣领,将他提溜起来:“上次是不是警告过你,别再招惹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让人胆寒的煞气,是在战场上磨砺出的狠劲。

二狗子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说:“是……是我有眼无珠,陆大哥饶了我这一次吧……”

“滚。”陆战锋松开手,二狗子像条狗似的连滚带爬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自行车都忘了捡。

沈星晚看着陆战锋胳膊上渗出血迹的疤痕,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掉在车把上。刚才要是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

“你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着。

“看你中午没回来,有点担心。”陆战锋走到她身边,伸手帮她理了理被扯乱的头发,指尖的温度烫得她脸颊发麻,“没事了,别怕。”

“我没怕。”沈星晚嘴硬地别过头,却在转身时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的掌心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将她的颤抖一点点抚平。

“这车筐得加固一下,”陆战锋看着被扯变形的竹篮,眉头皱了皱,“下午我去铁匠铺弄块铁皮焊上,再装个小锁。”

沈星晚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她从布包里掏出块用油纸包好的红薯饼,递过去:“还没吃饭吧?王大娘早上烤的,甜得很。”

陆战锋接过去,咬了一大口,饼渣掉在衬衫上都没察觉。“你下午别去了,”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去把车修好,顺便去供销社看看布料到了没。”

“不行,”沈星晚摇摇头,眼神里透着股倔劲,“三队的李婶还等着我送衬衫呢,说好今天给她闺女做嫁妆的。”

陆战锋看着她眼里的坚持,没再劝。两人骑着自行车往三队走,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星晚偶尔侧过头,能看见陆战锋紧绷的下颌线,还有被风吹起的衬衫衣角,露出腰间紧实的肌肉线条。

李婶家住在村东头,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红彤彤的果子挂在枝头,像盏盏小灯笼。看见沈星晚,李婶赶紧迎出来,手里还拿着双绣了一半的鞋垫:“星晚来了?快进来喝口水,这天热得能烤出油。”

“不了李婶,”沈星晚把衬衫递给她,“您看看合不合身,要是哪里不合适,我现在就改。”

李婶展开衬衫,眼睛顿时亮了:“哎哟,这针脚比城里裁缝做得还好!我家闺女要是穿上这个,保管是全村最俊的!”她喜滋滋地付了钱,又塞给沈星晚两个刚摘的石榴,“尝尝鲜,自家树上结的,甜着呢。”

离开李婶家时,陆战锋突然说:“我明天跟你一起去。”

“啊?”沈星晚愣了一下。

“我明天休息,”陆战锋的耳根微微泛红,“正好去看看各村的路况,以后你一个人去,我也放心。”

沈星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看着手里的石榴,果皮光滑的触感像他掌心的温度。“好啊,”她小声说,“那我明天早点起来,给你做玉米糊糊。”

第二天一早,陆战锋果然推着修好的自行车在院门口等她。车筐上焊了块长方形的铁皮,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还装了把小巧的铜锁,锁芯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铁匠铺的王师傅说这铁皮是加厚的,别说二狗子,就是头牛也撞不坏。”他拍了拍车筐,语气里带着点得意。

沈星晚看着那块闪着银光的铁皮,眼睛有点发热。她把发饰和衬衫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筐里,锁好后,陆战锋又从屋里拿出个军绿色的挎包,里面装着水壶、毛巾,还有两块用油纸包好的红薯饼。

“走吧。”他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轻轻一踩,车链发出顺畅的“沙沙”声。

两人骑着自行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晨露打湿了裤脚,带着股青草的清香。路过一条小河时,沈星晚停下车,弯腰掬了捧水洗脸,冰凉的河水让她瞬间清醒。陆战锋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被水打湿的发梢上,像沾了晨露的麦穗,透着股鲜活的气。

“陆大哥,你看!”沈星晚指着河对岸的枣树林,树上挂满了青红色的枣子,“等熟了,咱们摘点回来做枣糕吃?”

“好啊。”陆战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看着她蹦蹦跳跳的样子,心里那片因战场留下的荒芜,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滋润了。

这一天跑了四个村子,生意格外好。不仅发饰卖得精光,新做的五件衬衫也被抢着买下,连李婶介绍的几个邻村媳妇,都预订了下个月的新款式。傍晚收摊时,铁皮筐里的钱票堆得像座小山,沈星晚数钱时,指尖都在发颤。

“今天挣了不少。”陆战锋帮她把钱票收好,放进那个带锁的铁皮盒里——这是他特意请木匠做的,就放在车座下面,安全得很。

“都是托你的福。”沈星晚把最后一块红薯饼递给他,夕阳的金辉洒在两人身上,像镀了层蜜糖。

骑着自行车往家走时,沈星晚忽然哼起了歌,是她娘以前教她的童谣,调子轻快得像只小鸟。陆战锋侧耳听着,嘴角不知不觉地扬起,连额角的疤痕都柔和了许多。

路过公社的铁匠铺时,王师傅正在收摊,看见他们,笑着喊:“战锋,你这媳妇真是好本事,骑着自行车跑遍十里八乡,比供销社的售货员还勤快!”

沈星晚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不敢看人。陆战锋却接话道:“她一直都很能干。”

王师傅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昨天还念叨呢,说要让星晚给她做件的确良衬衫,跟李婶家闺女的一模一样!”

“没问题,让婶子明天去家里找我。”沈星晚爽快地应道,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

回到家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墙头。沈星晚把钱票仔细地放进樟木箱里,和户口本放在一起。陆战锋则在院子里清洗自行车,铁皮筐被他擦得锃亮,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陆大哥,”沈星晚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块干净的抹布,“今天……真的谢谢你。”

“说了不用谢。”陆战锋接过抹布,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院子里的月季花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淡淡的香气混着夜风,吹得人心头发痒。

“我给你留了碗玉米糊糊,在锅里温着。”沈星晚转身往屋里走,声音细若蚊蝇。

“嗯。”陆战锋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碎花布消失在门后,才低下头,继续擦着自行车。车把上的铃铛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是藏着串未完的歌谣。

流动摊位的日子,像条蜿蜒的小河,在车轮的转动中缓缓流淌。沈星晚的生意越来越好,不仅各村的姑娘媳妇成了她的常客,连公社中学的女老师都慕名而来,预订她新做的连衣裙。陆战锋只要有空,就会陪着她一起走街串巷,帮她推车、收钱、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闲人。

有人问起他们是不是真夫妻,沈星晚总是红着脸不说话,陆战锋却会沉声说:“是。”那一个字,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这天傍晚,两人路过国营厂的后门,正好遇到下班的女工们。她们看到沈星晚的自行车,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有没有新款式。

“星晚,你上次说的喇叭裤做出来了吗?”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工急切地问。

“做出来了,就三件,”沈星晚笑着打开铁皮筐,“深蓝色的,裤腿比供销社的大两寸,穿上特别显腿长。”

女工们顿时炸开了锅,你争我抢地试穿起来。陆战锋站在一旁,默默地帮沈星晚收钱、叠衣服,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千百遍。

“你们俩可真般配。”那个圆脸女工看着他们,笑着说,“战锋哥对你可真好,不像我家那口子,让他帮我拎个菜篮子都嫌累。”

沈星晚的脸又红了,偷偷看了眼陆战锋,他的耳根也泛着红,却没反驳。

收摊回家的路上,沈星晚忽然说:“陆大哥,等攒够了钱,咱们也买台缝纫机吧?上海产的‘蝴蝶’牌,听说特别好用。”

“好。”陆战锋毫不犹豫地答应,“你看中哪个,咱们就买哪个。”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拉长了依偎的影子。沈星晚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像这流动摊位上的希望,在车轮的转动中,一点点驶向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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