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拍打在红星服装厂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星晚正趴在铺着绿色台呢的账桌上,核对出口报关单,指尖划过“德国客户”一栏时,笔尖微微一顿。这是他们在巴黎展会后签下的又一笔重要订单,对方订购了两千件改良旗袍,约定月底交货,货款用欧元结算——经历过美元贬值的风波后,她特意要求用相对稳定的欧元,还和银行签了更严谨的套期保值协议,本以为这样就能万无一失。
“星晚姐,邮电局送电报来了!”小花抱着个牛皮纸信封冲进办公室,辫梢的红绳沾着路上的尘土,脸颊冻得通红。她把信封往桌上一放,气喘吁吁地说:“是德国那个客户发来的,上面全是洋文,翻译说……说不是好事。”
沈星晚的心猛地一沉,指尖颤抖着拆开信封。电报上的德语她看不懂,但旁边附的中文翻译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眼睛:“因我方经营调整,现单方面终止合同,已支付的预付款无需退还,贵厂无需再发货——柏林时尚贸易公司。”
“终止合同?”沈星晚把电报捏得变了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们的旗袍已经做好一千五百件,面料都是按他们要求定制的真丝,现在说终止就终止?”她想起为了赶这批货,车间里加了半个月的班,王师傅带着刺绣组熬了好几个通宵,把传统的缠枝莲绣成了德国客户喜欢的抽象纹样,现在这些心血难道都要白费?
陆战锋从车间进来,军绿色的褂子上沾着机油,他刚把最后一批旗袍的包装机调试好。看到沈星晚苍白的脸色和桌上的电报,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青:“怎么了?德国那边出问题了?”
“他们毁约了。”沈星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把电报递给他,“说什么经营调整,就单方面终止合同,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陆战锋接过电报,粗粝的手指划过“无需退还预付款”几个字,猛地把电报往桌上一拍:“这不是耍人吗!咱们的货都快做完了,他们说不要就不要?我去找他们理论!”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军绿色的褂子带动了椅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站住!”沈星晚拉住他的胳膊,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去哪找他们?德国那么远,你连国门都出不去!现在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得看合同!”她从抽屉里翻出那份厚厚的合同,手指飞快地翻到“违约责任”章节,“你看这里,合同明确规定,任何一方单方面毁约,需支付总货款百分之三十的违约金,还得赔偿对方的直接损失!”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王师傅拄着拐杖走进来,藏蓝色的斜襟棉袄上沾着线头。她刚从刺绣组过来,手里还拿着件绣了一半的旗袍下摆:“星晚,我听小花说德国客户不要货了?这可咋整啊?那些真丝面料可贵了,放着也是浪费……”老人的手抖得厉害,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眼圈红红的。
李师傅跟在后面进来,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我刚才去仓库算了算,已经做好的一千五百件旗袍,光面料成本就超过八千块,加上人工、水电,损失至少一万二。要是按合同索赔,他们得赔咱们三万块,可……可他们在德国,咱们怎么追啊?”
消息很快传到车间,原本忙碌的生产节奏瞬间停了下来。工人们围在堆放旗袍的仓库外,看着那些挂得整整齐齐的真丝旗袍,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这洋鬼子也太欺负人了!说不要就不要!”刘寡妇抱着孩子,气得直跺脚,孩子被她的情绪吓到,“哇”地哭了起来。
“我就说别做这外贸生意,净是麻烦!”一个老裁工把尺子往桌上一摔,“这下好了,这么多货堆着,资金都压死了!”
“星晚姐肯定有办法的,上次汇率的事不就解决了吗?”小花虽然也急,却还是忍不住替沈星晚说话。
沈星晚站在仓库门口,看着那些凝聚了大家心血的旗袍。每件旗袍的领口都绣着银色的月星图案——那是“星晚”牌的标志,只是为了迎合德国市场,特意绣得小巧精致。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围过来的工人说:“大家放心,合同在咱们手上,他们单方面毁约就得承担责任。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剩下的货做完,同时准备证据,咱们要通过法律途径索赔!”
“法律途径?咱们能告到德国去?”有人小声嘀咕,眼里满是怀疑。
“不用去德国。”沈星晚的声音坚定有力,“咱们签合同的时候约定了,发生纠纷由中国国际贸易仲裁委员会仲裁,他们跑不了!”她转向陆战锋,“你去把所有的订单确认邮件、面料采购凭证、生产记录都整理好,越详细越好。”
接下来的几天,沈星晚几乎泡在了县外贸局和律师事务所。县外贸局的老张是个热心人,听说她的情况后,帮她联系了省里的涉外律师;周律师虽然不懂德语,却熬夜查了相关的国际法条款,在合同上圈出了关键的索赔依据。
律师看完所有证据后,眉头却皱了起来:“沈厂长,证据很充分,但有个问题——德国这家公司在国内没有分支机构,就算仲裁咱们赢了,执行起来也很困难。他们要是耍赖不付钱,咱们可能赢了官司也拿不到钱。”
“那怎么办?”沈星晚的心沉了下去,指尖紧紧攥着合同,“难道就让他们白白欺负?”
“也不是没办法。”律师推了推眼镜,“他们在香港有合作的代理公司,就是帮你们牵线的那家,按规定,代理公司对委托方的违约行为有连带责任,咱们可以同时追究代理公司的责任。”
沈星晚眼睛一亮,立刻让陆战锋联系香港的代理公司。可对方要么不接电话,要么就说“不知情”,态度敷衍得很。
“他们就是一伙的!”陆战锋把电话听筒重重放下,军绿色的褂子下,肌肉紧绷,“明摆着欺负咱们是小厂子,没能力跨国维权!”他看着沈星晚疲惫的脸,心疼地说,“要不就算了吧,咱们认栽,把做好的旗袍改改款式,在国内卖了也行。”
“不行!”沈星晚的声音斩钉截铁,“这不是钱的事,是道理!他们单方面毁约,还想轻飘飘地了事,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咱们合作?以后在国际市场上,咱们‘星晚’牌的名声就毁了!”她拿起笔,在索赔函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就算再难,这官司我也打定了!”
仲裁申请递上去的那天,沈星晚带着陆战锋去了仓库。一千五百件旗袍挂在架子上,真丝的光泽在灯光下像流动的水。她拿起一件,指尖拂过上面的抽象缠枝莲:“这些旗袍不能砸在咱们手里。你看,虽然是按德国客户的要求设计的,但底子还是咱们的传统款式,稍微改改领口和盘扣,就能变成适合国内市场的新款。”
陆战锋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的焦虑渐渐散去:“你想怎么改?我让车间里的人跟着你做。”
“把抽象纹样加些金线,显得更喜庆;领口改回元宝领,盘扣换成咱们的梅花扣。”沈星晚的手指在旗袍上比划着,“王师傅的苏绣手艺能用上,咱们还能打‘出口转内销’的旗号,说不定比原来的国内款式还好卖。”
车间里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大家一边等着仲裁结果,一边忙着修改旗袍款式。王师傅带着刺绣组,在抽象缠枝莲的边缘加了圈金线,原本素雅的纹样瞬间变得华丽起来;李师傅调整了裁剪尺寸,把原本偏瘦的版型改得更适合国内女性的身材;陆战锋则重新设计了包装,在礼盒上印上了“星晚”牌的月星标志,还加了句“匠心之作,无惧风雨”。
一个月后,仲裁结果出来了——中国国际贸易仲裁委员会裁定,柏林时尚贸易公司单方面毁约,需支付红星服装厂违约金三万二千元,赔偿面料损失八千七百元,合计四万零七百元,由其香港代理公司代为支付。
拿到仲裁书那天,沈星晚正在车间里检查修改后的旗袍。小花举着仲裁书冲进来说,声音激动得发颤:“星晚姐,咱们赢了!香港代理公司已经把钱汇过来了,一分不少!”
车间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甚至放起了鞭炮。王师傅抱着沈星晚,眼泪掉在她的衬衫上:“好丫头,我就知道你行!咱们中国人做生意讲究诚信,外国人也得守规矩!”李师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这不仅是赢了钱,更是赢了骨气!”
陆战锋走到沈星晚身边,悄悄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成。”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那里因为连日翻合同、写材料,磨出了几个小小的茧子。
沈星晚回握住他的手,抬头撞进他温柔的目光里,脸颊微微发烫。她知道,这次合作破裂的风波,不仅仅是拿到了赔偿,更重要的是,他们用行动证明了“星晚”牌不仅有好手艺,更有守规矩、敢维权的骨气。
傍晚收工时,沈星晚看着那些修改后的旗袍被整齐地装箱,心里踏实得像落了地的种子。陆战锋递给她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张大爷家的小子说,这是他娘特意给你做的,庆祝咱们赢了官司。”
沈星晚咬了口包子,肉汁溅在嘴角,陆战锋伸手想帮她擦掉,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就被她笑着躲开了。夕阳的金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
车间里的缝纫机又开始“嗡嗡”作响,和着窗外的风声,像一首充满力量的歌。沈星晚知道,这次合作破裂的经历,让红星服装厂在国际市场上更成熟了。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挑战,但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坚守诚信和原则,就没有跨不过的坎。而她和陆战锋之间的感情,也在这一次次共同面对风雨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坚定,像那些精心缝制的旗袍,针脚细密,温暖而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