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把厂房烤得像个蒸笼,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的浆糊味和汗水的咸涩。刘寡妇蹬脚踏缝纫机的动作越来越慢,蓝布褂子的后背湿了一大片,像洇开的墨渍。她怀里的孩子早就睡着了,呼吸均匀,小脸蛋被热气熏得通红。
“刘婶,歇会儿吧。”沈星晚递过块粗布手帕,月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袖口也沾着汗,“这批蝙蝠衫订单太急,实在不行咱们就跟张经理说说,延两天。”
刘寡妇摆了摆手,咬着牙踩下踏板,机器“咔嗒咔嗒”的节奏慢得像老黄牛拉车:“哪能延啊?好不容易才拿到的长期订单,可不能黄了。”她的脚脖子肿得像发面馒头,是常年蹬机器累的,“就是这老伙计不争气,速度上不去。”她说着,拍了拍那台用了快十年的“蜜蜂”牌脚踏缝纫机,机身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铸铁。
厂房里的五台缝纫机都是这个德性,最年轻的也用了五年,缝厚点的牛仔布就“吱呀”乱叫,速度更是跟不上。百货大楼的订单量比上个月翻了一倍,光靠这些老古董,就算所有人连轴转,也赶不上交货期。
沈星晚看着墙上的订单表,红笔圈着的交货日期越来越近,心里像塞了团乱麻。她走到陆战锋身边,他正在给卡住的机针上油,军绿色的褂子沾着机油,指尖黑得像抹了墨。“陆大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想……买电动缝纫机。”
陆战锋的手顿了顿,机油滴在布料上,晕开个小黑点:“电动的?听说一台要一百八十块,抵得上咱们三个月的工钱。”他上个月刚用退伍费还了一半贷款,厂里的流动资金比脸还干净。
“我知道贵。”沈星晚的手指绞着衬衫下摆,“可你看这进度,再不想办法,订单就得违约。到时候不仅要赔钱,百货大楼那边也没法交代。”她想起上次去县城,看到国营服装厂的电动缝纫机“嗡嗡”转着,速度比脚踏的快三倍,针脚还整齐,“咱们咬牙买两台,先把这批货赶出来,以后慢慢赚回来。”
陆战锋看着她眼里的光,像盯着猎物的小狼,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他放下手里的油壶,往墙角的铁皮箱走去——那里锁着厂里的公款。“我去银行问问,能不能再贷点。”
“别!”沈星晚拉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结实的肌肉,“上次用结婚证抵押已经够冒险了,再贷……”她咬了咬唇,“把我娘留下的那对银镯子当了吧,还有你那块军功章,听说能值点钱。”
“不行!”陆战锋的声音猛地拔高,吓了旁边的小花一跳,“军功章不能当!那是命换来的!”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贴身藏着枚三等功奖章,是他在边境冲突时拿的,比命还金贵。
“那……”沈星晚的眼圈红了,“就用我的镯子。”那对银镯子是她的嫁妆,也是母亲留的唯一念想,花纹都被摸得发亮。
陆战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她痒痒的:“镯子也别当。我去跟战友借,总能凑够。”
三天后,两辆崭新的蝴蝶牌电动缝纫机被抬进了厂房。银灰色的机身闪着冷光,电机藏在底座里,只露出个圆圆的开关,踏板比脚踏机的宽大,踩上去轻飘飘的。最显眼的是机头上的商标,一只彩色的蝴蝶停在“上海制造”四个字上,精致得像幅画。
“我的娘哎,这玩意儿真能自己转?”刘寡妇抱着孩子凑过来,手指刚碰到机身就赶紧缩回去,像触电似的,“看着就贵气,摔坏了可赔不起。”
张大爷的孙子蹲在机器前,戳了戳那个圆形开关:“星晚姐,这咋用啊?没见过这洋玩意儿。”他还是喜欢自己那台老“飞人”,踩起来“咚咚”响,心里踏实。
沈星晚插上电,按下开关,电机“嗡”地一声转起来,机针上下跳动,快得像看不清的影子。她拿起块卡其布,脚轻轻踩下踏板,布料像流水似的从机下穿过,转眼就缝好了一条直线,针脚密得像筛子眼。
“太快了!”小花拍着手跳起来,辫梢的红绳差点甩进机器里,“比咱们最快的刘婶还快!”
可兴奋劲儿没过多久,抵触情绪就冒了头。第一个发难的是刘寡妇:“星晚妹子,这机器我可学不会。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还带着孩子,万一弄坏了……”
“我也用不惯!”张大爷的孙子把手里的扳手往桌上一摔,“这踏板轻飘飘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哪有脚踏的稳当?我不干了!”
几个年纪大的妇女也跟着附和:“就是,咱们都用了大半辈子脚踏机,突然换这个,哪来得及学?”“订单赶不上就跟人家说说,总不能逼着咱们用这玩意儿吧?”
厂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了,电动缝纫机的嗡鸣声停了,只剩下人们的抱怨和孩子的哭闹。沈星晚看着眼前这堆崭新的机器,心里像被泼了盆冷水——她千辛万苦借来钱买回来的设备,怎么就成了烫手山芋?
“都静一静!”王师傅拄着拐杖走到中间,顶针在光线下闪着亮,“你们忘了上次赶货,手都磨出泡了?忘了张经理催单时,星晚急得满嘴燎泡?这机器是贵,是得学,但学会了能省多少力气?能多挣多少工钱?”老人的拐杖往地上一戳,“我老婆子都愿意学,你们年轻人还怕了不成?”
没人说话了,但脸上的不情愿明明白白。沈星晚知道,光靠说没用,得让他们亲眼看到好处。她把刘寡妇拉到机器前:“刘婶,我教您。您看,这开关一按就转,踏板不用使劲踩,轻轻一碰就行,比您抱着孩子蹬脚踏机省劲多了。”
她握着刘寡妇的手,教她穿线、调针距,一遍不行就两遍。刘寡妇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差点把针扎进手里,孩子在怀里哼唧着,她额头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不行不行,太费劲了。”她挣开手,抱着孩子就要走。
“再试试。”沈星晚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就缝一条线,成不?您想想,学会了,以后既能看好孩子,又能多挣钱给大叔买药,多好。”
提到男人的药,刘寡妇的脚步顿住了。她咬了咬牙,重新坐到机器前,沈星晚站在她身后,手把手地教,陆战锋则在一旁逗着孩子,转移小家伙的注意力。这次,线没跑偏,针脚虽然稀了点,却总算缝完了一条直线。
“成了!刘婶您真棒!”沈星晚拍着手笑起来,眼里的光像星星。
刘寡妇看着那条歪歪扭扭的线,愣了愣,突然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还真成了?这玩意儿……好像是省劲。”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其他人也动摇了。张大爷的孙子被陆战锋拉到另一台机器前,退伍军人的耐心好得惊人,一遍遍地教他调试速度,告诉他电动机器的力道在电机里,不用像脚踏机那样使劲蹬。小花和小玲更是学得快,没一会儿就能像模像样地缝衬衫了。
傍晚收工时,两台电动缝纫机还在“嗡嗡”转着,刘寡妇已经能用它缝简单的裤脚了,虽然速度慢,但怀里的孩子睡得安稳,她的脚脖子也没那么肿了。张大爷的孙子甚至跟陆战锋比起了速度,脸上的不服气变成了兴奋。
沈星晚靠在陆战锋肩上,看着眼前的景象,累得说不出话。他的军绿色褂子上还沾着机油,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陆大哥,”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咱们没做错吧?”
“没做错。”陆战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她发顶,“你看他们,不是学不会,是怕学不会。”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比军功章甜。”
沈星晚含着糖,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她知道,设备升级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新东西要学,更多困难要克服。但只要身边有这个男人,有这些愿意跟着她慢慢进步的姐妹,再难的坎,她也有勇气迈过去。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厂房,电动缝纫机的银灰色机身在夜里泛着柔和的光,像两只蛰伏的蝴蝶,等着明天展翅。沈星晚摸了摸机器上的蝴蝶商标,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这些新伙伴发挥最大的作用,让大家的日子像这糖一样,越来越甜。而那对暂时被收起的银镯子和始终贴身的军功章,不仅是他们咬牙坚持的见证,更是彼此扶持走过难关的无声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