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是个难题,陶家娘子短时不会过来,连商议都没法商议。
“不急,等等。”
等张太夫人再来时,渟云问:“是否寻常女子无父兄庇佑,从今往后,便事事由不得她自己?”
“是这样,”张太夫人当她是自怨自艾,心疼的脸皱到一处,连声哄道:
“但咱们不怕,你不怕,祖母护着你,祖母一定,一定将你捧的高高的,公子王孙任你挑捡。”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纤云哭完了她的大将军蝈蝈,往渟云处跺了几脚,跺得院子里的苦菊朵朵又开。
渟云依旧采过头茬晾晒炮制成茶,惦记着那五百两银子的事儿,特拿了一罐往书院里给谢承,顺便问问宋隽何时又来。
再有两罐留着往谢老夫人处,问是否能往陶府走动,想亲送与幺娘,为那一盒珠。
谢老夫人欣然应允,姜素娘是得了封号的县君,为夫守节寸步不离后宅,如何去不得?
不看重有不看重的好,不看重就懒得深究,倒也非谢老夫人大意,想两个闺中姐儿和一个闭门寡妇人,丫鬟陪着走动能出什么事。
再问纤云,她倒不愿去,如此正合,陶姝也不喜纤云,挑了个雨后日子没那么燥热,谢府马车将渟云送到了陶府。
除却两罐苦菊,还特带了些崔婉闲来所制点心,七八层摞起来一个红木雕花食盒装的满满当当。
见着姜素娘和陶姝,支开丫鬟,渟云不作多余言语,将手中食盒放下,从装着苦菊的茶罐里掏出指节长,供香粗细的纸卷递给陶姝。
徐徐展开,一副袖珍访兰图出现在姜素娘面前。
长宽与那一张黄纸同,二指而已,却有雾青青欲雨,泉澹澹生烟,叶盈盈含露,花脉脉浮光。
肉眼观之,岂是山中晶莹草,恍然瑶池神仙株。
看姜素娘面容涌动,珠泪强忍,渟云道:“姜娘娘不用担心,幺娘定会高高的,喜乐由她。”
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何等妙手,只知安乐公盛名仍在,这一笔锦上添花,陶姝定能得偿所愿。
陶姝站在一旁,瞧见渟云手腕上是齐齐整整一串松明,没了那粒珍珠。
渟云转头与陶姝郑重道:“我要你应我,术在保身,不在生恶。”
她从来柔和,行事话语一股子软气,唯此句铿锵顿挫,不容置疑。
“我应你。”陶姝直视渟云。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哪有谁是初初就能以善恶定论的,这话大抵也只是二人求个心安。
再往里屋商议一阵,渟云才知王家丘绮娘也来过陶府,口称要求见姜县君。
徐宁本欲直接打发,架不住丘绮娘刁钻,言说要见的是县君,没得姜素娘亲拒,要去官府告一状。
封号在那,确归府门受理,徐宁不欲在这点小事上争执,禀了姜素娘,可她与王家素无往来,隔着一扇门便让丘绮娘回去。
这回正主亲拒,丘绮娘再无奈何,只得悻悻而归。
陶姝提起此事,另道:“她一定是从盈袖那听了你我当天在房中议论,想要参与其中,特意来问。
咱们行事要隐秘些,不要直接走动,该找个人从你那拿,再暗中给我。”
渟云连忙摇头,“别再牵扯旁人了。”
“怎么会是牵扯,你难道不知道王家如今没个官身,她们也在谋前程,我本想让那盈袖帮忙,想她一个通房.....”
“你别这么说盈袖姐姐,”渟云打断道。
今年立秋做的炭饼比去年少了些,但兰香依旧,明年如何不可知,何必拖人下水。
渟云道:“此事非同小可,师傅说......”她转口,“叫我一人担承吧。
虽我不能时时来你处,但没有意外的话,我逢三五八要往晋王府。
必经之路是正荣街,约巳时中到那,下月初三,你能不能站在那等我?要站在往南向的左手边。”
地点选在谢府外面,出了纰漏,以张谢两家祖母手段,必能将自己甩的干干净净。
她生来没有替何事筹谋过,一朝做起来,自己都惊讶于居然如此得心应手。
仔细想想,该是用在谢承身上那粒血竭做了前事之师,什么主君,什么圣人,什么鸡犬难留,学的面面俱到。
“有”陶姝点头,“娘亲有两个从原籍带来的贴身丫鬟,绝不会背主。”
高门妇人不能抛头露面,底下女使丫鬟却是常常要往外行走替主家行事,恰陶府后院临近角门,走动不成问题。
“那就好。”渟云道:“别叫每次都往,以免给人察觉。”
她指了指那张小巧兰图,“送你的,我只认这个,谁拿给我看,我就把画卖给谁。”
又指了指那个提盒,“这个盒子乃是一双,我府中还有一个,你拿它来与我交换。
平时只换小幅,我往你这走动时再亲自送大幅过来,你莫忘了勤学苦练,总有一日,要你自己落笔的。”
“嗯。”陶姝应声。
渟云从袖口抽出一只硬毛短毫,放在陶姝手里,再握住她手,往纸上点墨推开斜运缓收,便见一片狭长兰叶舞动生姿。
“初三我把东西给你后,问你那个大哥讨些澄心纸备着。”渟云最后交代道。
姜素娘守在门口,全然听不见两个小女儿议论了些啥。
她只看见雨后院子里的潮气丝丝缕缕,像陶矜牌位前香烛燃出来的薄烟,四散弥漫要把这一方天地悉数吞下去。
九月初三,重阳节近,谢府已随处可见盆种团菊,早膳用过后,渟云带着提前备好的食盒和丹桂辛夷上了马车。
与所料不差,巳时中过一点,马车行进正荣街。
丹桂将窗帘掀起稍稍,很快看到一个身着淡粉衫子的年轻女眷拎着食盒站在一处蒸糕档口。
辛夷不太可能是谢老夫人眼线,丹桂仍按着计划道:“街边有个蒸糕看着好好吃,咱们去买点吧。”
渟云自是应允,呼停马蹄,丹桂拎起一层食盒下了车。
行至档口,那粉衫女子认出她手中食盒,却因只有一层,不太确定,犹豫摊开手,一株兰花宛若要袅袅生香。
送给陶姝之前,丹桂已在谢府看的了如指掌,一眼即明。
且暗叹了句不愧是澄心纸裁出来的一块,卷搓揉捏,仍不见那纸有丝毫破损。
她打开盒子,拖出一个布袋,一边问档主要蒸糕,一边将布袋塞到了那淡粉衫子手中。
“我叫秋雁。”粉衫女子低声道,摸索袋子里稀里哗啦,好像全是纸团,这能是啥?
丹桂将档主递过来的蒸糕慢慢往盒子里装,轻声道:“今天不换盒子,你赶紧拿了回去吧。
等你家娘子得了澄心纸,你就再往这站一回。”
秋雁疑惑再捏了捏布袋,看丹桂已拎着买来的蒸糕往马车走去。
拿着东西回到陶府,陶姝苦等多时,拿过布袋也是愣了愣。
倒出来一看,全是黄纸成团发黑,仅一卷尺余宣纸打开,上面藤萝缠枝刚抹开底色,空有其形。
原是这种纸渗墨,落笔见绌极难成画,要放在别的文臣家里,还真找不出来。
偏道家符纸最喜这个,渟云处正好不缺,还用的格外顺当。
念及陶姝母女日夜给陶矜添箔化纸,也是这东西,那就不该用别的。
陶姝拆了三四个,便明白其用心,拾掇收起些许用一张黄纸包住拿着往前院,呵斥开阻拦的丫鬟,站到了正在抄书的陶篱面前。
他为长子,丁忧期间嬉笑不得,笙歌作乐更是犯律,除却字里行间,别无去处,好找的很。
这个幼妹,陶篱捋了捋下颌胡须,连“何事”二字都吝啬问,直接冲着门外喊:“胡管事。”
“哎。”外面一个四五十岁中年人应声,使眼色给站着的丫鬟,示意赶紧把人拖出来。
刚刚没用强,是顾忌毕竟算个主家,现真正的主家发了话,那就得另说。
陶姝迈过两步,将那些纸团倾在陶篱翻开的书上,昂首鄙薄道:“别再辱没父亲清名,我要一些澄心纸。
你若不拿来,我就去谢府问谢祖母要,你猜她给我不给。”
谢府里谢老夫人喷嚏声重,她把那对儿琉璃青瓶给张太夫人时,确实是想避免丘绮娘借谢府名义往别处蒙混。
显然,丘绮娘没这个胆子大张旗鼓打着谢府的名义问人要,有这个胆子的,是陶姝。
“哪个谢祖母?”陶篱问,京中谢氏还真多,一个手指头数不完。
“今礼部尚书谢简之母,谢家老夫人。”
“哦。”陶篱大悟,他恍惚是听得内人徐宁提过,父亲的续弦和其女与谢家后宅有些走动。
难为七八岁姑娘家能准确无误把官名叫出来,莫不然这也算依仗?
嗤过一声,他点了点头,拿了个纸团在手里缓缓拆着。
陶府毕竟不是王家,并不缺那几张纸,但死人用的话,桌上团成团的黄纸已经足够了,犯不上再浪费别的。
而面前这个活人,本可以低声下气问自己要,不是不能给,偏偏陶姝是擅自做主闯进来,理直气壮出言不逊。
陶篱大半辈子富贵尊荣官场罪门过来,岂能被个垂髫小儿要挟,甚至无需他多作思索,便知谢府谢简在朝多年,绝无可能为了个丫头寻陶府的不是。
既不惧家中主君,一个寡母如何?这真是英雄惜英雄,两个寡到了一堆。
那个姓胡的管事带着两个丫鬟已进到了屋里,好言劝了句,见陶姝无动于衷,轻摇了手示意丫鬟将人抱出去。
陶篱手中黄纸展开,眼中疑惑一闪而过,转瞬瞳孔圆睁,目光在陶姝身上纸间来回数下,“你画的?”
不等陶姝回答,陶篱手指忽急,动作飞快一个接一个去拆剩下的。
这纸实烂,墨沁再经搓揉,他力道一大,便见了裂痕,张张没个好。
眼看只剩最后一个,陶篱小心拿起,减缓力道想拆出个完整的。
丫鬟已近到陶姝身前,硬着头皮又催:“幺娘,咱们先回去吧,”说话间伸手拽住了陶姝袖口。
陶姝瞬间将衣袖拽出,猛力推了来人推了一掌,怒目道:“幺娘是我闺名,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
她一吼,陶篱将最后一张黄纸扯破,左右手各执一半,无风自抖。
“你画的?”他抬头,问的格外平静。
问完笑的莫名其妙,也不等陶姝回答,两手合在一处,看纸上是...纸上右下角写的有字:棠朹。
再看桌上散碎旁余,叶则纷纷,果则硕硕,枝有横肥,茎有斜瘦,以水动而画急风,写花盛而描熙光。
纸粗墨漏,未减其韵,折破痕深,不失其神,恍惚落笔之人,故意用的黄纸,以暇成璧,炫其妙手。
“你画的?”陶篱再问。
他丢下半张,顺手要从架子上取下一支笔,却因目光死死定在陶姝身上,没能将笔上挂绳从扣里摘出。
胡管事忙制止住丫鬟,听见陶篱又问了一声,“你画的?”
他连扯带拽,将那架子扯倒,狼毫鼠毫诸葛毫跌了一地。
陶篱浑然没顾得,手中笔头倒转向陶姝,点着桌上空白生宣道:“来,画这。”
陶姝上前,抓握在掌,近半月反复练习的那片叶子,从渟云悬悬心口,放到了陶篱眼前。
“父亲教你的?”陶篱盯着那一点墨,“这不是他的画风。”
“父亲和娘亲同时教我的。”
陶篱终于无话,自父亲陶矜云游,父子近十年音信少有,一朝会面,人在棺材里。
他将桌上纸张再揉作一团,“回去吧,晚些我让人送给你。”
陶姝道:“我要自己选。”
陶篱盯着她片刻,“好。”
陶姝这才转身出门,一路目不斜视回了姜素娘处。
斜阳稍晚,往两人所住宅院送纸的居然是徐宁本人,身后三四个丫鬟各捧了一个托盘。
除却陶姝要的澄心纸,还有别项名贵纸墨笔砚若干,和几套素绸作的姑娘内里小衣。
孝期不着锦缎,只穿在里头的衣裳,但凡不是艳紫妖红的,哪个真能去扒了看不成。
既没人扒了看,往时往日,徐宁又如何知道陶姝穿的啥。
“以前不知,妹妹奇才如斯。”徐宁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托盘往书案处放下。
桌面上尺宣藤萝缠枝刚抹开底色,空有其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