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肇是禁苑舍人,他能说的密事多半牵连天家,谢简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嘿嘿。”宋爻笑道:“大人借不借啊。”
“宋公开了尊口,咱们...”谢简眼珠子上下前后,努头示意宋爻房门,“不进去说?”
“老话说隔墙有耳,这儿好”,宋爻抬臂往方圆撩了一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了。”
话到这份上,谢简一身冷汗涔涔往下,喘息声重,沉道:“令公不妥吧,此事实因您孙儿宋辞而起。”
“得嘞得嘞,”宋爻打断,又懒洋洋躺回去,“现在的官儿一代不如一代。
我这还没说上两句,你那胆儿跟个耗子似得,快在我院子里窜起来了。
事儿我听说了,屁大点争执,要你一个个上闹下跳。
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与周肇有旧,他是哪年哪月生人,哪朝哪代秉笔,犯得上我给他出口恶气。
我是与安乐公有旧,你来,我就是问借个筏子,您谢大人要不来,就是我儿宋颃去您府上取个筏子。
至于几个小儿吵闹,鸡零狗碎年纪,谁管得,事儿就这么着。
去吧去吧,别火烧屁股似的杵我面前,我这老脸都快给你着起来了。”
谢简是指望来宋府灭灭心头怒的,现儿个昨儿旧怒未熄,新怒又起,正所谓怒上加怒,恶从胆生。
纵宋爻是前朝翰林,宋府文武不缺,那怎么着,莫不然谢府还得找上门让人奚落?
他自变了声色,冷冷道:“梁,何时有过安乐公?”
安乐公陶矜因牵涉废太子一案,已被当今圣上褫了封号,寻常之人了。
“诶。”宋爻复挺身坐起,眉目混样和宋颃如出一辙,让谢简十分肯定,这一家子无赖是祖传的。
“我那时有安乐公,怎么如今没有了?人死啦,那就是我耳不聪目不明,没收到风声。
谢您谢大人今儿个来与我报丧了,待会走时让底下赏你几吊钱....”
“宋公再行厥词,就是存心过不去了。”谢简打断道。
“呵。”宋爻嗤过一声,转而端了旁边案几上茶水,抿得一口,摇头道:“好茶好茶,你静不下心来消受。
前儿个周肇来我处问天宁三年的誊卷事宜,喝了我两坛子自酿千秋雪,说今上每每提起为师为父之词,总有介怀。
伏唯尊孝,子不敬父,自有千夫所指,学不敬师,后世笔墨如何书写?
到底,安乐公曾为帝师,而今桑榆暮景,晚节不保。
明面上,是他与废太子勾结,暗地里,不知多少人要腹诽圣人忘师忘父。
今上,是个重名的,才有你我这些文臣一席之地。咱们有了这一席之地,就得站稳当些,更重名节,
谢大人,这筏子,您借不借啊?”
谢承拱了拱手,略躬身道:“承蒙宋公请茶。”说罢端起案几上另一小杯顷刻饮尽,“我就问句实话,您是不是遣孙子去讹我了。”
“不曾。”
“告辞。”
人转头离了宋府往金銮殿上,宋颃果真没那个本事面呈天子,奈何宋府有的是人能面见天子。
那宋爻门客门生,御史察苑台苑,好几个笏板争先恐后往外探。
只说谢简齐家无能,治学无方,教女不严,闹到宋家上门问话,文武阋墙,国祚难稳。
宋颃一个守门,算什么狗屁武将,往日自个儿也算言辞天花乱坠的,但比起今日栽赃还差的有点远,谢简硬着头皮出列道:
“今上明鉴,非后人狂悖,实事出有因,家中第四女本非妻生,乃尊者送来,一时难通世理。
更因她在山中时,已拜道人为师,周肇.....”谢简一指站在龙椅斜后旁执笔的倒霉舍人,“周肇前往为师,却口出恶言,先侮人师。
圣贤有训,责在长不在幼,事从大不从小,若细究分明,臣参周肇一本。”
冲我来的,周肇把笔杆子捏的嘎吱一声....
龙椅座上听惯了御内安外调风顺雨,臣子家事反而是大乐子,文帝曾为爱臣赐妻,唐宗曾为良将安家,故而天子转头问周肇:
“有这回事吗?”
周肇躬身道:“今上明鉴,臣见谢大人爱女落笔周正,出线果决,是个丹青好苗子。
可惜那画全无灵气韵味,不过一板一眼描的死草,有心提点两句,一时恣睢,确有失言。”
“如何失言?”
“臣....臣说她那师傅,误她半生。”
“哈哈哈”。天子大笑,点着殿上一群争的面红耳赤文官,道:“如此说来,不是谢家小女不是,人维护尊师而已。”
翰林学士唐林出列道:“话虽如此,所谓一字为师,周肇亦是她师,更何况当日周大人为长,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臣可谏而不可逾,将可辩而不可反,如事出有因便能以下犯上,置礼法何地,置规矩何地。
我看谢大人,还是多花些功夫,收拾收拾家里龌龊的好,人说子女肖其父,纵不是亲生,哼...
是你那小女近朱未赤,还是你谢大人迟早近墨者黑...也做出如斯行径,连累咱们同僚清誉。”
四周跟着一片大笑,谢简认命道:“天子圣明,臣绝无此心,回去必定求告母亲,知与内妇,严加管教。”
“算了算了,黄口小儿,莫不然还要拉到大殿上来律例刑条。”乐子能闹一时,闹不得一世,天子道:
“朕看,就依着谢大人,责在长不在幼,事在大不在小,恤她本意,就此罢了,诸位莫要再为难谢大人,先连累他家菩萨。
不过,众卿也是有理,髫年妄语不矫,积重难返只恐将来妄为,若有下回,朕也要问一个治家之罪。”
底下窃窃声起,天子再问:“今日还有何本奏?”
“臣,有本,不知当奏不当奏。”
“但讲无妨。”
“谢家女虽言行有差,实德行可嘉,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
羊有跪乳,鸦有反哺,山野之人,尚知明师不可不尊,世人何为?
臣....想请今上恩典,前安乐公突发恶疾,至今未痊,垂垂不堪病痛,年迈难抵风霜,实不忍卒观。
纵罪有应得,还请今上怜其曾为帝师,曾夙兴夜寐兢兢业业,遣禁宫御医,替他看看吧。”
周肇笔走龙蛇,写的飞快,能在皇帝枕头边干活儿,何等人也。
往年安乐公与天子师生和乐,情同父子。
虽说在天家父子相残算不得秘闻,可父能杀子,子不能弑父,故而难免天子介怀。
现儿个国号也要改了,废太子早滚远了,安乐公就剩一把老骨头走一步得颤三颤,放出来就放出来了。
当初也没禁他的足,不过世人冷眼不敢上门罢了,但得皇帝咳嗽一声,又是一群人赶着去探了。
站着的这些,开口国祚,闭口礼教,实则有几个不是成日只在揣摩圣意?
圣意圣意,他仅得贪杯与宋爻提过一嘴,祖宗说的好啊,果然杜康误事。
殿前沉默良久,天子准奏,即刻令御医去给陶矜疗养疗养,特发话:
“朕只褫老师封号,别无苛责,其虽有过,过不能掩功矣。其虽....”
天子似有不忍,面容惆怅难当,连喊三声“罢罢罢”,愧道:“过不能掩情矣,君臣有尽时,朕与老师,生死不得改。”
周肇把笔往太监捧着的砚台里猛戳了两下,臣子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商纣夏桀来了都得先给个台阶,岂有当今贤君说不的。
谢府里,曹嫲嫲立在椅子旁,小声对坐着挑花的谢老夫人道:
“这事儿闹的怪了,我自打听,宋家老夫人喜前朝越窑密青瓷,赶巧了咱们库子里有上好的一套五曲花口莲瓣鸳鸯纹碟子。
这领着人好低声下气去了,那头只说小儿胡闹,当不得这么大的礼,又跟我说是家里翁公犯浑,连着还多嘴吵了她几句,实在不敢劝。
这听来,是存心跟咱们较劲的。”
三月下旬里芍药初开,碗口大一朵朵的连着长枝狭叶,老早从庄子上花圃剪了运来,晨间水气将芍药本身清苦气激的格外浓厚。
谢老夫人捏着柄黄铜小剪不见焦急,徐徐转动面前玉壶春瓶,看前后花枝俱是插的深浅得宜,这才丢了手上物件,拿起旁儿个帕子边净手边道: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以前和宋府来往寥寥,倒不知那头还是雅娘子。
郎君们在朝堂站着,成日里说的,是人可失势,不可失情分,他当初肯送家里小儿来求学,本就是为着情分来的。
我倒不信,没个缘由伎俩,芝麻大点吵闹,能让他与我谢府翻脸。”
“可就算有缘由,吃亏的不还是咱们。”曹嫲嫲道。
“有缘由便是好了,管他作甚,又不是天大的仇恨,能让他把自家小儿赔上不成。
我看,由着他闹腾,从咱们身上取的,总有个还回来的时候。
不过,既是要闹腾,咱们就做不得悄声了,你去前儿院里,把几个婆子丫鬟都料理了,从哪来还送回哪去吧。
连个小儿也看不住,这样的人如何敢用她。
另外拿个碾子,交与云云,说我缺些珍珠粉用,记得以前送过她一囊,特请磨些来。”
曹嫲嫲不曾陪谢老夫人上山,不知这一桩过往,另库房里珍珠粉还有好几包,小儿研磨,耗时久等还在另说,也未必能磨细。
然她伺候良久,从不问主家心意,一口应下道:
“昨儿还听说云四娘子自个儿拿银两补足了底下的月例呢,我看,她实在是差了心性,多教教也好。”
“算不得心性,养的差罢了。”谢老夫人轻挥了挥手,曹嫲嫲再不多言,颔首退了去。
给下人补足月例,看来是个厚道主子,一副治家手腕,却不想想,是府中老夫人开的尊口要罚。
你就存心跟老夫人对着干,也得过两天风口再补啊,曹嫲嫲出了门还在含笑摇头,转而吩咐小丫鬟赶紧取个药碾子。
渟云昨夜睡得甚晚,今日醒的却早,辛夷拿着衣衫铜盆进来,一边拧着帕子一边道:
“大娘子传了话,说云娘子昨夜不安稳,早膳就不同用了,咱们这头想吃什么,只管遣底下去厨房取了自用就是。”
渟云在床沿呆坐良久,耸耸肩跳下床,循着往日习惯洗漱用膳后往桌前小坐,寻笔墨时方发现那个新箱子。
问过一声,答是主家郎君遣人送来的,打开箱子,自是襄城县主送的那箱澄心纸。
她一时惊喜,乐得拍了下手掌,拾起两卷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也没那个习惯多想想是福是祸。
片刻后曹嫲嫲来,先将碾子给了渟云,交代道:
“老太太说云娘子处有一囊珍珠,以前在山上给的,还请娘子辛劳,磨几粒来。”
“谢祖母不生气了。”渟云双手接过碾子,上下翻覆看过,喜道:“这个比我以前用的还精巧,等着,我很快的。”
好久没用过药撵,年初好像还提起这茬儿,当时谢祖母还不许,说贵人不事利器呢,今儿个竟主动给自己送来。
贵人不事利器,千金不坐垂堂,以前在山上没听过这话。
似乎说的是,除了武将以外,贵重的人不应该亲自使用利器,以免有所损伤躯体,千金的人不坐在屋檐下,免得砖瓦毁了性命。
她回忆着这些教诲,小跑进屋里踩着凳子从最高一格取出那囊曾在佛前供过的珍珠,拆开系绳,捞了一把放在桌上盒子。
又小心将剩下的收起系好,包裹重新放回柜子里。
接着端起那一把珍珠往院里,喊着“辛夷姐姐,帮我取些井水来”,珍珠性脆,须得添生水才好磨。
无人应答,她看了一圈,转头自己取了水,坐在院子里数粒数粒磨了近两个时辰。
一把珍珠悉数成粉和水混在一起又成浆,再倒出拿纱布过滤,棉巾吸水,铺开晾晒片刻,纸上一片莹白。
抬头看,日过中天,怪的很,上午一个人也没来找自个儿。
渟云将珠粉收到一个小瓷瓶里,犹豫一阵,小跑往谢老夫人院里。
曹嫲嫲见她来,吃惊道:“咦,来的这般早,我还说晚间再去寻你呢。”
“我在山上经常磨药粉,快的很。”渟云举了举手中瓷瓶。
“进来进来快进来。”曹嫲嫲招呼道。
里头谢老夫人正用膳,看见渟云,笑道:“怎大中午的烈日头要往这里跑,可是底下没吩咐慢慢来,谁催着你似得。
莫不是还饿着肚子,一并坐着陪祖母用些,就是人老了,吃的松软,只怕不合你口味。”
昨日之事,看谢老夫人慈祥如旧,渟云难免内疚,上前几步,伸手递过瓶子道:“我磨好了,谢祖母要它做什么呢。”
“调个膏子。”谢老夫人笑吟吟接过瓷瓶,拔了塞子往鼻子跟前凑了凑,瞬间两道眉皱成粼粼波纹。
她又闻了闻,突而冷声对着曹嫲嫲道:“你去叫丹桂过来,顺便找个人把云云房里一囊珍珠拿来。”
话落还是堆着笑意与渟云道:“来,坐到祖母身边,吃些再说。”
渟云看着曹嫲嫲远去,不太懂为何谢老夫人可以在方寸之间时厉时柔,时倨时和。
她犹豫上前坐下,由着女使添了筷子,曹嫲嫲办事飞快,不足一刻,那一囊珍珠和女使丹桂全部出现在了渟云面前。
其实那是自己的东西,师傅说,不问而取为偷,谢祖母吩咐人去拿时,似乎并没过问自己意见。
渟云缄口,默默饮了一勺粥水,谢老夫人吩咐将珍珠囊打开,一盒坑坑洼洼大小不齐的珠子出现在桌上。
“我当日如何吩咐?”
“老夫人....老夫人..”丹桂跪倒在地,“老夫人吩咐我往寺里寻些匀净珍珠给娘子。
求老夫人开恩,我一时...奴才一时糊涂...求求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