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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少见贵胄,不知百姓在天家面前自降辈分,崔婉往旁边略侧身,恭道:“县主请。”

襄城县主这才看过渟云二人,笑道:“姐姐是主,客随主便,还请姐姐先。”

“真的吗?”纤云在崔婉旁歪了脑袋问。

她往年只往张太夫人府上去,那里也是有个县主姐姐郡王哥哥的,可惜现在大了再不陪着自个儿玩了。

今儿这个县主姐姐看起来也极好说话,若叫她吃点心,阿娘就不会当着客人的面不许自己吃。

没等她问出口,崔婉对自家小女儿了若指掌,抢话夸着“襄城县主德礼非凡,不愧天家气度,”,另一个反手将纤云往后扯的差点趔趄。

襄城县主有所察觉,没作探究,侧身对身后女使道:“将我给两位妹妹的备礼呈来。”

“有礼物有礼物。”纤云挣脱崔婉手,开怀道。

两个十二三岁女使各捧着一个长有尺余的四方盒子,走上前将盖子打开,展现在崔婉几人面前。

渟云一看,是笔墨砚各一,另有一个卷轴,像是画,但看上面白生生的,好像又什么也没落笔。

“别无他物,聊表寸心,希望两位妹妹喜欢。”襄城县主道。

“我喜欢。”话虽如此,纤云笑的勉强。

说喜欢是家教使然,娘亲断不许自个儿说别人的礼物不好,实则她对这玩意儿兴趣不大。

渟云不识优劣,也未过于喜悦,口中称谢福身,算是礼数。

唯崔婉见多识广,看那笔朱管紫毫,乃是最好的宣州散卓笔,又称诸葛毫,传言是隆中孔明爱物,历经数百年而不衰。

墨亦不同寻常,上有题戳李墨,为南唐年间奚廷珪所制,松烟入料、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坚如玉、研无声、水晕不散,万载存真。

所谓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也只得天家宫苑,能随手散出来两块送给垂髫小儿。

再作称赞,有吹捧之嫌,崔婉笑与渟云道:“这可是你心头好了。”

转而方与襄城县主道:“云云最喜伏案描册,若用县主送的澄心纸写就,装订成书,百十年不朽不腐,虫蚁不生,才叫不负心血呢。

如此厚礼,当真无以为报。”

“有这种纸吗?”渟云再往盒子瞧了瞧。

崔婉不好意思样吩咐后头女使,“快替两位娘子收下,谢过县主盛情。”

又示手前方道:“不敢与县主千金贵体久立檐下,咱们进去吧。”

襄城县主目光流转,复往渟云身上扫视过一番,这回再没推辞,走在了前头。

私塾分早午晚课,诗书礼艺无定,但凭哪位教习有空。

逢大儒讲文,则遣个使役提前通传,与襄城县主和两个云娘子来听学。

今儿台上坐着的,乃是是宝元三年的进士及第周晦,字隐鉴,时任国子监学谕,好孔孟,称风流,有薄名。

学谕品阶不高,他年岁也不长,称称不得傅,故三个姐儿进门只礼拜先生,没作叩首跪师。

门内有十七八个小郎以年岁排座次,年愈长,科考愈近,则位愈前,可随心与师长交流。

而年岁较小的,不急着往龙虎榜上奔,便往后坐些。

至于仅作开蒙的三个姐儿,自然也是往后排,一帘纱幔隔开,前方人与物皆变的影影绰绰。

襄城县主身贵,先选了坐席,谢家两个娘子不分高下,同是按着年岁,渟云在前,纤云在后。

一应妥当,女使小厮各退出去寻着阴凉处吃喝消闲,屋里周晦翻书,今日论的是孟子“四端”之说:

曰恻隐、曰羞恶、曰辞让、曰是非。

纤云听的云里雾里,不消片刻已然没了好学之心,转头用笔杆挑过帘角,和侧旁一个小郎搭了话。

问过来由,说是翰林老学士宋爻家的孙儿宋辞。

因在家中兄弟排行第七,故而小字不释名,称作北斗第七星摇光,堪堪七岁,闹得宋府鸡飞狗跳。

有多跳呢,宋爻常常大发雷霆,舍不得教训孙儿,便吹胡子瞪眼拍桌问儿子宋颃为什么要称“摇光”。

摇光者,破军,是个耗星。

别处不招待见,这厢是跟纤云一见如故,吵闹声惹的前头频频回顾,难为台上周晦稳如泰山,权作看不见。

学问学问,有学有问,不问怎么学?学了如何不问?

争辩乃是圣人主张,除非诵读时刻,否则,如何能阻止底下学生唇齿声言呢。

他扭了两下脖子,毕竟就是来走个过场,以后官场中事,还得多多仰仗谢大人,什么事想不开要去为难人家五六岁丫头。

于是晚间下学之时,崔婉看纤云有面红耳赤之相,心疼问:

“怎还急上了,咱们年岁尚小,纵有思不能及,先生哥哥不怪的。”

“我没急...是他急。”纤云也顾不上和娘亲解释,紧赶着往屋里跳了招呼女使净手要拿点心吃。

崔婉看她跑的且急且撞,轻啧过一声,转而问渟云,“如何,可还好。”

没有好,也没有不好,她听着孔孟不怎么顺,但也能听。

回忆那所谓先生摇头晃脑,大抵是和观子里师傅敲木鱼一个道理,没个身上着落就背不顺诗文经文的。

“挺好的。”渟云道,毫不遮掩问:“那个襄城县主送我的礼物呢?”

崔婉午间所言不错,如果那纸能百年不腐,当真是自己心头好。

活了这七八年,实在没几个人送礼能送到心坎上,叫她整下午都在惦记。

与谢府所料不同,姐儿们一下学,晋王府就将襄城县主接回去了,并不在谢府留宿。

许是到底考虑天家臣子有隔,谢府有三个哥儿适龄,闲言碎语防不胜防。

何况来去之间县主都在温香软轿宽阔马车里躺卧,风雨沾不着半点,多跑跑也就是下人辛劳尔。

也好,崔婉反轻松些,见渟云惦记,笑道:“都搁在你桌上呢。”

渟云拔脚要走,“诶。”崔婉叫住叮嘱道:“那些笔墨都贵,莫要轻易枉费了。”

“嗯。”她自应声,忙不迭回到屋里,打开盒盖,将那卷成一轴的的澄心纸取出徐徐打开。

但看质地,滑如春冰密如织茧细薄光润,当真好纸,好到,念及自个儿还没净过手,居然不敢往上摸,唯恐留了痕。

待取水净手后再细赏,难得承认某个东西比观子里用的强了千儿万倍,什么五行色,师祖符在这澄心纸面前都只能拿去烧火。

越看越是喜爱,小心翼翼收起来后,想着谢府书房也没见过这东西,多半是没有。

渟云招来陈嫲嫲问:“这纸是哪里来的,我有银子,你帮我多买些。”

陈嫲嫲一拍脑门,“我的个娘子,你不说这是纸,我拿回去剪了当宝片也使得,光闪闪的。”

转头问辛夷苏木,两个小丫鬟认字勉强,哪曾用过这个,簪星回来才说:“此乃宫廷遗制,片纸有寸金,谁也买不得。”

渟云无奈,歇了心思,不过这一来,倒记起自己若要将画的花草册子装订成本,寻常练笔所用草纸是万万不能,得多备些好纸作不时之需。

说与崔婉,谢府最不缺笔墨靡费,在账本上添了一笔支应,每月特拨二两银与两位姑娘作润纸,等年岁大些,钱银再添。

第二天晨间,女使即在库房寻了楮宣两样纸若干,本是纤云和渟云共分,崔婉笑笑摇头,示意都送与渟云房里去。

楮纸坚韧聚墨,宣纸轻薄沁色,各有其好,虽远远比不得澄心纸稀贵,于寻常学子,已是难求了。

故而这些东西都收在专门库房,进出皆有记载,不是渟云往书房一钻便能得。

这会崔婉知道纤云还远远用不上,又看渟云的花草画的实好,适才每月取一些给她。

另还拿了个黄铜做的墨匣,交代道:“别的倒好,只县主送的那方墨,半点受不得潮,须得小心存放。”

渟云一一看过,心喜之处记起这些东西都是自个儿用,要寻个物件还礼。

崔婉笑道:“人情往来,何须你小儿操心,上头备着呢,她来作客,须得散课了方才回礼,急急给了,像是撵人一般。”

“那是大人给的,我收她的东西用,是起了因,该还一桩果。”渟云思索道,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松明能送。

本来可以给个血竭,师傅不让随便给,那就唯有松明了。

崔婉听的忍俊不禁,拿帕子挡了下嘴角,一粒松明多不过几钱银,送与襄城县主,说来像是个故意占便宜的。

收了旁人好,不回也就罢了,回个玩件儿,既得了名,又没个真正花销。

她却没劝渟云,阿家交代两个姐儿若能和襄城县主为友,那就是往后运气。

纤云还是个不知事的,但看襄城县主高高在上,不肯多亲近,没准渟云凑上去,还能得个面上交情。

毕竟..,看襄城县主是知事的,若她有意相交,就等渟云给个台阶呢。

可惜事不如所料,渟云精挑细选了一粒油润松明装在个锦绣荷包里递给襄城县主,人甚至没多看,懒懒称谢递与女使收着了去。

天家血脉,晋王宠女,什么东西没见过,掌心大的一个荷包里能装江山?

赵伽仍似上次听学做派,与渟云二人言语疏离,然举止得宜,也称不上蛮横刁钻。

因果还过便是了,渟云惯来无谓她人心境,纸照用,文照学。

反正,大多先生并不管后几排做得何事,不喜欢听文,自描画花草也行。

倒是纤云看不过眼,跟襄城县主说几次同玩均被拒绝,嘟嘟囔囔抱怨“这个姐姐不似别的姐姐好”,而后再不肯理人。

胜在,宋家哥哥极好玩,偏他每日要回宋府去,并不在谢府留夜,叫她倒盼着日日去塾房里坐一遭,得些新玩意儿看。

上过三四回课,有新科翰林编修过来授学,三个姑娘一并拜了师,长辈交口称赞,往后说出去,就算是同门了。

赵伽不以为然,她在府中不知得了多少女师授课,若与人同行个礼就称同门,那县主同门能把晋王府门槛踏破。

来谢家,是爹爹的要求,结交些才俊哥儿姊妹,她到底才九岁,又不是长袖善舞弄臣,哪能见着一群生人就推心置腹。

而且谢府是臣,自己是天家,如何能没个自持。

故而称是称了,三个人的关系也没多少实质性的长进,反叫纤云提得一嘴:“不如陶姝姐姐。”

渟捏着笔身子后仰压低声音道:“真是怪,她爹爹病还不好。”

她桌上是一副小四尺宣,淡墨勾了忍冬藤,横竖侧顶各有姿态,除却颜色不对,几乎是活灵活现栽了一株在纸上。

纤云拿着一小碟水芝糖,时不时偷偷往嘴里放,咬的咯吱咯吱眉开眼笑。

这是宋辞从府上带的零嘴,说是家生嫲嫲几代独传的手艺,水芝长成时,嫩嫩的摘下来,切成大点方块搁在太阳底下晒。

稍稍干时就成了小粒,滚油炸过晾透,砂糖在锅里头熬的起沙,水芝块丢进去裹的厚厚一层炒干,入口糖壳先脆,水芝后软回甜。

更有那嫲嫲不知在糖浆里加的什么料,一点不齁,全是嫩水芝的清香味,做好了存在罐子里,能吃上十来日不坏。

最近他和纤云要好,偶听她说饿的每日上气不接下气,大惊失色,想着谢府真是和宋府一个路数,隔三差五不许人吃饭。

好歹宋府不亏女儿家,谢府连个娘子也不放过。

所谓英雄救美,知道今日有文课,特拿了个瓷盒装着,又捡他老父亲宋颃最珍爱的汉青宝相团纹碟揣怀里。

只等台子上先生收声低了头,跟着将瓷盒封口油纸揭开,倒出一半在碟子里,从帘下递给纤云,悄声道:“你等着,赶明儿我再与你奉两坛好酒来。”

渟云听得身后淅淅索索,也没多做念头,不巧,今日台上讲学的乃是周肇。

时年三十有二,已任中书舍人,掌修记言之史,录制皇帝诏命。

权不大,从六品小臣尔,论位置,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

他倒无意得罪谁,只看后排几个小儿吵吵闹闹,动静越来越大,笑着起了身。

宋辞是个不知收敛的,眼看人到近处还浑然不觉,连手往嘴里丢了好几粒吃食,以前他就爱吃,今儿分不清为啥格外爱吃。

纤云隔着一道帘子更加难以注意到动静,一手拿笔在纸上涂鸦,一手在那碟子里摸的兴致昂扬。

这个真的好吃,一定要家中嫲嫲也学学。

周肇掀帘,渟云笔尖一斜,纤云嘴里“嘎蹦”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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