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云岚宗南境山门如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画卷。薄雾缭绕间,青石阶上露珠轻颤,映着天边渐次明亮的霞色。风拂过松林,沙沙作响,仿佛整座山脉都在苏醒。
沈青芜踏出居所时,天刚破晓。
她没有乘云辇,也没有唤灵兽代步,只是穿上一双素布履,拄着一根普通的竹杖——那不是法器,只是山中老匠人用三年生紫竹削制而成,顶端缠了一圈银丝,防滑耐磨。她说:“走路的人,不需要多快,只需要每一步都踩得稳。”
这是她封存灵木杖后的第七日。
自那日之后,云岚宗再无人称她“轮椅仙师”。弟子们依旧敬她如往昔,却多了几分不同的眼神——那是从仰望神像到注视行者的转变。
她沿着主道缓步而行,竹杖点地,节奏沉稳。左腿承愿印微微发热,像是体内有一条新生的溪流,在经脉中悄然奔涌。每一次迈步,都不再是靠外力支撑的挪移,而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行走。
沿途弟子纷纷行礼。
“院长早。”
“沈师安。”
她一一颔首回应,偶尔停下与人交谈几句。有新入门的小弟子怯生生递上一株采自后山的灵药,说是昨夜梦中学着辨识药材,醒来便去寻了来。沈青芜接过,细细查看叶片纹路,点头赞许:“这是‘夜光藤’,虽低阶,但性温补魂,适合初学者炼心静气。”她将藤草还回,又教其如何以指尖感应药性波动。
小弟子惊喜离去,背影雀跃。
墨言站在远处观澜阁檐下,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目光却落在她的身影上。他低声自语:“七日步行三千六百步,未借一丝灵力浮空……你真的在用自己的脚,走完过去那些年轮椅碾过的路。”
而沈青芜的脚步并未停歇。
她穿过讲经台,绕过洗心池,最终步入东苑——这里是伤残弟子的修习区。不同于其他院落的喧嚣热闹,这里格外安静。许多学员因旧伤或先天不足无法凝结完整灵脉,修行之路艰难缓慢。
但他们的眼神,却最清澈。
沈青芜常来此地。
她在一处石凳前停下,见一名少年正盘膝打坐,双腿萎缩如枯枝,显然自幼残疾。他额上沁汗,眉心紧锁,似在强行引导体内微弱的灵流。
“别强求。”她轻声开口,“你的灵根属‘土藏脉’,宜守不宜攻。与其冲关,不如养息。”
少年猛然睁眼,见到是她,慌忙欲起身行礼。
“坐着就好。”她坐下,将竹杖倚在一旁,“我也是个不能完整行走的人,不必拘礼。”
少年怔住,声音微颤:“可……您现在能走了。”
“是啊。”她笑了笑,“但我走得比谁都慢,也比谁都累。”
少年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膝盖上的旧疤。“院长……走路……累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
沈青芜沉默片刻,抬头望向远方起伏的山脊。朝阳正好洒在峰顶,金光流淌如河。
“累。”她答得坦然,“每一步都累。肌肉会酸,骨头会疼,有时候半夜还会抽筋。但你知道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吗?”
少年摇头。
“是踏实。”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腿,“以前坐在轮椅上,风再大也不会倒,可总觉得漂着。现在哪怕站不稳,摔了,爬起来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在动,不是灵器替我走的。”
少年眼眶渐渐红了。
“那……我也能学会走路吗?”
“不一定非要用脚。”她温和地说,“你可以用意志走,用信念走,甚至用别人看不见的方式走。只要你不把自己困住,就没人能定义你走得多远。”
少年久久不语,最终深深俯首:“谢谢院长。”
沈青芜扶着他肩膀,助他调整坐姿,又指点了几处调息要诀,才缓缓起身。
她继续前行,路过一片药圃。几名女弟子正在采摘晨露浸润的“凝神花”,见她到来,齐齐行礼。
“院长,我们按您说的方法培育这批花株,果然香气更纯,炼丹成率提高了两成!”
“很好。”她蹲下身,指尖轻触花瓣边缘的露珠,“记住,万物生长皆有节律。你们看这露水,它不争不抢,却能在清晨凝聚天地清气。修行也是如此——不必急于突破境界,先把根基扎牢。”
正说着,忽觉承愿印一阵温热。
不是警示,也不是召唤,而是一种熟悉的牵引感,如同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心口。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走向药圃尽头的一棵老槐树。树干斑驳,刻满了历代弟子留下的修行感悟。她在其中一处停下,指尖抚过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三年前,她第一次尝试站立时留下的记号。
如今,那道刻痕已略高于她的眼线。
“时间真快啊。”她低语。
身后传来脚步声,翎执香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封玉笺。
“院长,北域传来急讯——风语祭坛外围的冰层出现裂痕,守哨弟子发现地下有异动,疑似某种阵法正在激活。另外……”她压低声音,“那枚血晶令牌中的气息,最近三天增强了三倍。”
沈青芜接过玉笺,凝视良久。
血晶仍封存在密匣中,但她已能感知到那一缕微弱却执拗的生命波动——像是冻土深处不肯熄灭的火种。
“她醒了。”她喃喃,“而且,她在等我。”
“您要去吗?”翎担忧地问,“长老会尚未决议,且北域严寒彻骨,又有古禁制残留,贸然深入风险极大。”
“我已经避了十三年。”沈青芜将玉笺收入袖中,语气平静,“这一次,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替我走进风雪。”
她转身欲走,却被一声稚嫩的声音叫住。
“院长!”
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跑上前,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破旧的医典。她是东苑年纪最小的学员,天生经脉闭塞,靠服用特制药丸维持生机。
“怎么了,小禾?”沈青芜蹲下身,与她平视。
“我……我昨晚做了个梦。”小女孩眼神闪烁,带着恐惧与困惑,“梦见一个穿白裙的女人站在雪地里,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她说……‘别回头,往前走’。然后她就哭了,血从眼睛里流出来……”
沈青芜浑身一震。
那是她先前的梦。
这几天都会重复的梦。
“你还看到什么?”她声音微哑。
“我还看见……一座黑色的大门,正在一点点打开。门缝里伸出好多手,都是残缺的……有的没胳膊,有的少腿……它们都在喊:‘回来吧,我们可以完美。’”
周围空气仿佛骤然冻结。
翎脸色发白:“这……这不是正常的梦境预兆,这是‘门’的精神侵蚀!”
沈青芜却异常冷静。她轻轻握住小女孩的手:“你做得很好,把梦说出来,就不怕它了。”
“可是院长,那个女人……她说她在等你……是真的吗?”
沈青芜望着北方苍茫天际,许久未语。
最后,她只轻轻说了一句:“她确实是在等我,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当天午时,阳光正盛。
沈青芜独自登上云岚宗最高的观星台。这里曾是她讲道之地,如今成了她每日必至的静思之所。
她取出墨言交给她的残玉简,再次摩挲其表面。那句“风语祭坛之下,藏着第一把钥匙”依旧清晰可见。而在今日阳光照射下,玉简背面竟浮现出新的文字:“钥匙不在地底,而在记忆最痛之处。”
她心头一震。
与此同时,承愿印猛然跳动一下,一道模糊的画面涌入脑海——一间昏暗的屋舍,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画像:一位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容温柔。窗外雷雨交加,门被猛地撞开,黑影涌入。女子嘶喊着扑向角落的柜子,将婴儿塞入夹层,自己挡在门前……
画面戛然而止。
沈青芜呼吸急促,冷汗涔涔而下。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场景。
可刚才那一幕,真实得如同亲身经历。
“难道……”她喃喃,“那段被抹去的过去,已经开始自行复苏?”
就在此时,信鹰再次从北方归来,羽毛焦黑,右翼断裂,显然是经历了激烈搏斗。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爪中一枚漆黑的符纸投入她手中,随即坠落于地,化作灰烬。
符纸上只写一行血字:“她们已经开始收割残缺者。”
沈青芜瞳孔骤缩。
她终于明白——“门”并非只想重启。
它在挑选。
那些身体残缺、心灵破碎、被世界遗忘的人,正是它最容易蛊惑的对象。它许诺治愈,许诺圆满,实则吞噬他们的意志,将其变为重塑“完美世界”的祭品。
而那个女人……究竟是被困者,还是引路人?
抑或是——第一位被“门”选中的容器?
夕阳西沉,余晖染红半边天空。
沈青芜立于山巅,身影拉得很长。
她对着虚空轻声道:“你说别回头……可如果我不回头,怎么带回迷途的人?”
夜风呼啸,卷起她的衣袍。
而在遥远的北域冰原之下,那座埋葬百年的风语祭坛,终于完全裂开一道缝隙。
幽蓝的光从中溢出,照亮了地下宫殿的穹顶——那里悬挂着七十二具水晶棺,每一具中都躺着一个与沈青芜容貌相似的女子。
她们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
仿佛只是沉睡。
最中央的石碑缓缓浮现一行铭文:“第81号实验体即将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