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南境祭坛已悄然苏醒。
露珠在残破的石柱上凝结又滑落,像是昨夜星辰坠下的余泪。风自幽谷而来,带着远山雪线的气息,拂过沈青芜额前凌乱的发丝。她坐在轮椅边缘,双手撑着冰冷的石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枚“承愿印”静静烙在她的残肢之上,藤蔓般的纹路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抉择
三天了。
自从世界树果实化作金光融入她的身体,这道符纹便成了她与九洲灵脉之间的桥梁。它不生长血肉,却赋予她一种奇异的感知——每当她闭眼静心,便能听见大地深处脉动的声音,如同万千生灵在低语,在呼唤。
可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今日……不坐轮椅。”她轻声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雷劈开寂静。
身旁值守的弟子们纷纷抬头,目光交汇中满是惊疑与担忧。他们早已习惯院长倚靠那架由灵木雕琢而成的轮椅行动。三年来,无论跋涉千里、镇压邪阵,还是讲道授业、巡视山门,她从未尝试以单腿行走。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让他人看见她的挣扎。
可今天不一样。
昨夜,她在梦中再次回到了幽渊裂口开启的那一瞬——风雪如刀,天地失色,她右腿被黑焰吞噬时的剧痛依旧清晰。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惨叫,没有退缩,反而笑了。因为她看见,在那片毁灭的火焰尽头,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手持断裂的共鸣柱,正朝她伸出手。
那个身影,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醒来后,承愿印灼热如火,仿佛在催促她做出选择:你是要继续躲在安稳之中,还是真正迈出一步,走向未知的平衡?
于是她决定了。
沈青芜深吸一口气,将轮椅推到一旁。木质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告别的话语。
她扶住石台边缘,缓缓起身。
左腿绷紧,肌肉颤抖,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重心倾斜的刹那,身体几乎失控,但她咬牙稳住,指尖死死抠进石缝。承愿印骤然亮起,一道柔和的金光顺着经脉流转全身,仿佛有无形的手托住了她摇晃的躯干。
一步。
她踏出了第一步。
脚掌落地的瞬间,地面竟微微震颤。一道细小的裂痕自她足下蔓延而出,随即被一股温和的灵流抚平。那不是力量失控,而是大地在回应她的意志。
没有人上前搀扶。
弟子们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眼中既有敬意,也有心疼。他们明白,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行走,而是一次灵魂的重塑。若此刻伸手,便是打断了她与命运之间的对话。
第二步,更稳了些。
风忽然停了,连鸟鸣都消失了。整个祭坛陷入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之中,仿佛天地也在注视这一幕——一位断腿的女子,正用仅存的一条腿,丈量着属于她的道路。
第三步、第四步……
每一步都沉重如山,却又坚定如铁。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苍白如纸,可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那笑容里没有逞强,只有一种久违的自由感——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看不见的枷锁。
“院长……”一名年轻弟子忍不住低声呢喃,声音微颤。
“别说话。”旁边的师兄轻轻拦住他,“这是她的路,我们必须学会看着她走。”
太阳终于跃出云海,第一缕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虽只有一条腿,却挺拔如松,宛如一座矗立千年的碑。
走到祭坛中央时,沈青芜已满身大汗,衣衫尽湿。她停下脚步,仰头望天,任风吹干脸上的汗与泪。
“原来……没有轮椅的日子,是这样的。”她喃喃道。
不高,不快,也不华丽。但却真实。
就在这时,承愿印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一股陌生的灵流自地底涌上,直冲她的识海。刹那间,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荒芜的戈壁、沉没的古城、冰封的峡谷、燃烧的森林……七十二处灵脉节点同时震动,仿佛某种古老的契约正在被唤醒。
“又是那些地方……”她闭上眼,眉头紧锁,“墨言的师父……还有他的血……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尚未理清思绪,远处天际忽有一道墨色流光划破长空,速度之快,竟让空气发出尖锐的撕裂声。
“有人来了!”弟子们警觉地后退。
待那流光降临,化作人形立于祭坛边缘时,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是墨言。
他一身黑袍无风自动,眉心“初视之眼”隐隐发亮,脸色却异常凝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径直走向沈青芜,目光落在她腿上的承愿印上,久久不语。
“你感觉到了,对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它不只是连接灵脉……它在召唤什么。”
沈青芜点头:“昨夜我又梦见了那扇门。这次,我离它更近了。而且……”她顿了顿,“我听见了声音。有人说:‘回来吧,孩子。’”
墨言瞳孔猛然收缩。
那一句“回来吧,孩子”,正是刻在他掌心的文字!
他缓缓抬起右手,露出那道旧伤疤——银叶融化的痕迹仍在,字迹虽淡,却清晰可辨。
两人四目相对,无需多言,彼此都明白了什么。
“你的右腿,”墨言低声道,“不是偶然成为锚点的。它曾在某个时间线上,踏入过那扇门。”
“什么意思?”一名弟子忍不住问。
墨言没有回答,而是转向沈青芜:“你还记得三年前,在幽渊裂口的最后一刻,你说过什么吗?”
沈青芜皱眉思索片刻,忽然一震:“我说……‘替我记住这条路’。”
“没错。”墨言声音沉如深渊,“那时你面对的,根本不是单纯的邪魔。那是‘门’的投影。而你右腿被吞噬,并非毁灭,而是被‘剥离’,送入了另一条时间之流。”
全场死寂。
唯有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所以……”沈青芜低头看着自己的残肢,声音微颤,“这条腿,其实一直走在别的时空里?”
“是。”墨言点头,“它承载着一段被抹去的记忆,一段本不该存在的过去。而现在,承愿印激活了它与九洲灵脉的共鸣,等于打开了通往那段历史的钥匙。”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第九日黎明将至,门会再度开启。若无人阻止,九洲所有断裂的时间线都将崩塌,现实将陷入永恒的错乱。”
“那你为何现在才来?”沈青芜问。
“因为我一直在确认一件事。”墨言缓缓跪下,竟向她行了一礼,“确认你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因为只有你,才能走进那扇门——以残缺之身,补全完整之道。”
众人震惊。
谁也没想到,这位冷漠孤高的“初视者”,竟会对沈青芜行此大礼。
“我不需要你跪我。”沈青芜冷冷道,“我只需要真相。”
“真相就是……”墨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当年消失的不只是我师父。还有你的一部分灵魂。你们一同踏入了门内,只为封印即将溢出的‘原初之息’。而我……是被留下的那个人。”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那句话,‘你欠我一场告别’,不是我对你说的。是你,在另一个时间里,对我说的。”
沈青芜怔住。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一些零碎的画面开始浮现:漆黑的通道、破碎的星辰、一只伸向她的手、一声未能说完的“保重”……
她猛地按住太阳穴,头痛欲裂。
承愿印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整座祭坛随之震颤。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七十二道灵脉的波动汇聚成一股洪流,尽数涌入她的体内。
刹那间,她的身影竟变得半透明起来,仿佛随时会被抽离现实。
“不好!”翎疾呼,“她在被强行牵引!时空锚点已经开始作用!”
墨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坚持住!现在还不能进去!时机未到!”
“可……”沈青芜艰难开口,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它在叫我……我的腿……在那边等我……”
话音未落,天空骤然变色。
乌云翻滚,电光如蛇游走其间。一道巨大的虚影在高空浮现——那是一扇横贯天际的巨门,门缝中透出诡异的紫光,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人影在其中挣扎。
“第九日,将至。”
低沉的回音在整个南境回荡,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宣告。
墨言紧紧握住沈青芜的手,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想救所有人,就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当你走进那扇门,可能再也回不来,你还愿意吗?”
沈青芜望着那扇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烙印着符纹的残肢。
良久,她笑了。
笑得坦然,笑得决绝。
“我已经走了三年。这一条腿走过的路,比谁都长。回去?我从未离开。”
她抬起手,指向天际巨门:
“我要去的,从来都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风起云涌,大战将临。
而在遥远的北域雪原深处,一座被冰雪掩埋的古老祭坛之下,一只苍白的手,正缓缓从冻土中伸出——指尖戴着一枚刻有“风语”二字的戒指,赫然是失踪多年的风语学院前任院长,墨言的恩师。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两个字:“……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