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闭着眼。
热水冲刷着皮肤,滚烫。
她几乎要把自己搓下来一层皮。
沐浴露的香精味浓得刺鼻,却怎么也盖不住,那个男人留在她身体里的气味。
怎么都洗不掉。
砰砰砰。
门板被敲响,乔菲菲咋咋呼呼的声音透进来,带着急切。
“晚晚?林晚晚!你还活着没?再不出来我要踹门了啊!”
林晚晚没应声,慢吞吞地关了水,换上干净的睡衣。
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滚下来,砸在锁骨上,冰凉。
镜子里的人,脸被热气蒸得泛白,嘴唇却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拉开门走出去。
乔菲菲已经把外卖摆好了,一碗滚烫的皮蛋瘦肉粥,香气扑鼻。
她不由分说地把勺子塞进林晚晚手里。
“快喝点,热乎的,暖暖胃。”
她把勺子放回碗里,声音很轻。
“谢谢,我真的没胃口,你们吃吧。
林晚晚摇了摇头,爬上自己的床铺。
“哎你……”乔菲菲想说什么,被宋伊一个眼神拦住了。
宿舍安静下来,只剩下乔菲菲喝粥时发出的细微吸溜声。
床帘里是一方小小的、密不透风的黑暗。
林晚晚把自己团成一团,像只受伤后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室友的关心是暖的,可这温度烫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正常、有阳光的世界了。
她是个脏东西。
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避开所有社交软件和那个码字的App,点开通讯录,找到辅导员的号码。
指尖在屏幕上悬着,停了很久。
最后,她敲出一条短信。
【王老师您好,我是导演系大三的林晚晚。家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我今天已返校。给您添麻烦了。】
发送。
手机被扔到一边,屏幕暗了下去。
做完这件事,她好像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闭上眼,世界就没了。
也好。
床帘拉上,世界只剩下黑色。
疲惫不是温柔的潮水,是裹着泥沙的巨浪,轰然砸下,把她整个人卷进没有底的深渊。
林晚晚几乎是头刚沾到枕头,就失去了意识。
没有挣扎,没有辗转,连一个念头都没来得及冒出来。
就这么沉了下去。
……
宿舍里消毒水和外卖粥的味道还没散,鼻子里就钻进了一股新的气味。
热油。
廉价的辣酱。
还有夏天傍晚,水泥地被太阳烤了一整天后扬起来的尘土味。
吵。
汽车喇叭,自行车铃铛,小贩扯着嗓子的叫卖,拧成一股绳,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林晚晚“看”到一双手。
昏黄的路灯下,那双手又红又肿,指关节粗大,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烫伤留下的旧疤。
动作却利索。
铁板上的里脊肉被翻得滋滋作响,刷酱,撒孜然和辣椒粉,再用两片生菜叶子夹进一个烤得焦黄的烧饼里。
“你的,三块。”
一个沙哑的女声,透着被生活磨出来的疲惫。
那双手把热乎乎的烧饼递出去,收回几张被汗濡湿的零钱,小心地抹平,塞进腰间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
“老板娘,再来一个,多放辣!”
“好嘞!”
女人应了一声,又重复起刚才的动作。汗从她鬓角滑下来,滴在滚烫的铁板上,“滋啦”一声,蒸发成白烟。
她佝偻着背,站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后面,车上架着这个简陋的烧饼摊。
三轮车旁边,蹲着个小小的女孩。
大概五六岁,穿着一件明显是大人衣服改小的旧t恤,袖子长得拖到了手肘。她怀里抱着一沓薄薄的塑料袋,有人买烧饼,她就抽一张递过去。
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就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那是原主。
小时候的原主。
那个女人,是王秀兰。比医院里那个虚弱的妇人年轻许多,但眉眼间的愁苦,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点没少。
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晃过来,拿了个烧饼,啃了一大口,才慢悠悠地掏钱。
“老板娘,便宜点呗,老顾客了。”
王秀兰陪着笑:“小本生意,挣不了几个钱。”
“啧,真小气。”青年撇撇嘴,丢下两块五,转身就走。
“哎,还差五毛……”
王秀兰想叫住他,那人却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堆里。
她张了张嘴,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把那两块五收进了钱袋。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妈妈,又低下头,小手把怀里的塑料袋攥得更紧了。
夜深了。
人也少了。
王秀兰用完最后一点食材,开始收拾。铁板被她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映出路灯昏黄的影子。
她从车斗里拿出一个小保温饭盒,打开,里面是半份凉透了的白米饭,和几根咸菜。
她把饭盒递给小女孩。
“晚晚,吃吧。”
小女孩摇摇头,小声说:“妈妈吃。”
“妈妈不饿,你吃。”王秀兰把饭盒硬塞她手里,“快吃,吃了长高高。”
小女孩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粒米都要在嘴里嚼很久。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城管来了!快跑啊!”
一声尖叫,像往热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整条街的小摊贩,瞬间炸了。
收东西的,推车的,叫喊的,乱成一团。
王秀兰的脸“唰”地白了。
她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去捡。
“快!晚晚,快上车!”
她声音嘶哑,一把将小女孩抱上三轮车的后座,让她抓紧,另一只手胡乱地把锅碗瓢盆往车里推。
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夜色里疯狂逃窜。
后面,是城管车闪烁的灯光和越来越近的呵斥声。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小女孩紧紧抱着妈妈的腰,把脸埋在她汗湿的后背上,吓得浑身发抖,却一声都不敢哭。
她们在小巷子里绕了很久,直到彻底甩掉后面的追赶,才敢停下。
躲在一个没有灯的死胡同里,王秀兰撑着车把,大口大口地喘气,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来。
她转过身,把吓坏了的小女孩抱进怀里,用粗糙的手擦掉她脸上的泪和灰。
“不怕,不怕啊,晚晚不怕,过去了。”
她从车斗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烧饼。是刚才那个小青年没给够钱的,她自己舍不得吃,一直留着。
现在,烧饼已经凉了,硬邦邦的。
她把烧饼塞到小女孩手里。
“晚晚,吃。”
她喘着气,声音里还带着惊魂未定的颤。
“等我们晚晚长大了,考上好大学,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日子了。”
“妈给你挣学费,一定让你上大学。”
“到时候,我们再也不用跑了……”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许一个遥远的愿望,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小女孩抓着那个冰冷的烧饼,用力地咬了一口。
很硬,硌得牙疼。
她却用力地嚼着,把眼泪和烧饼一起,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那股混着面香、屈辱和寒冷的滋味,顺着喉咙一路往下,清晰得让睡梦中的林晚晚,心脏都跟着一阵抽痛。
这,就是原主的人生。
是她用身体和尊严换来的那笔钱,所承载的全部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