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在开平卫的攻势看似凶猛,刀光剑影间仿佛要踏破大明门户,实则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短短半年时间,瓦剌部落根本来不及从阴山之战的损耗中恢复,战马的膘还没养肥,粮草的缺口依旧巨大。为了支撑这次南下,也先几乎掏空了家底,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臣服的西鞑靼部落头上——他硬生生将两万鞑靼族人编入后勤部队,用鞭子和刀枪逼着他们为瓦剌大军转运粮草、抬送伤员。
这支后勤队伍堪称“老弱妇孺营”,队列里掺杂着不少十多岁的孩童和须发斑白的老人。有个矮瘦的少年,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箭囊,囊口露出的箭杆上歪歪扭扭刻着“父仇”二字。他的父亲本是鞑靼的普通牧民,去年在阴山之战中被明军射杀,可也先却对部落宣称:“是大明的铁蹄踏碎了你们的帐篷,是汉人的刀夺走了你们的亲人。”年幼的孩子不懂战争的真相,只记得母亲哭着说“爹被汉人杀了”,便攥着父亲留下的短刀,跟着大军南下“复仇”,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也先扩张野心的棋子。
队伍里的老人们更是令人心酸。他们大多是部落里的长者,本应在毡帐里照看羊群、讲述草原的传说,此刻却被强征入伍,拄着削尖的木棍充当“兵器”,蹒跚地跟在粮草车后。行军途中,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汉,用骨笛吹奏着古老的草原民谣,笛声呜咽如泣,混着风声在旷野中飘荡。同行的老人跟着哼唱,歌词里藏着无尽的悲凉:“羊入虎口兮,何日还家?草枯雪落兮,魂归何处?”唱到动情处,老人们纷纷垂首,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珠,滴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被风沙吸干。
谁还记得,几年前瓦剌与鞑靼曾是草原上的死敌?鞑靼太师阿鲁台在世时,两部在漠北杀得血流成河;阿鲁台死后,鞑靼部落迅速分裂——东部落的首领看清了也先的野心,带着族人投奔大明,被安置在辽东,与女真部落杂居,虽受大明管辖,却能安稳放牧;西部落的首领则鼠目寸光,以为投降瓦剌能换来庇护,结果自己被架空成个无权无势的“万夫长”,族人反倒成了瓦剌的“炮灰”,男人被拉去冲锋,老弱被赶来运粮。
瓦剌的骑兵在前开路,鞑靼的后勤队伍在后跟进,两者之间隔着明显的界限。瓦剌士兵骑着肥壮的战马,时不时回头呵斥落在后面的鞑靼人,用皮鞭抽打慢下来的老人和孩子。粮草车陷进沙坑时,瓦剌人便用刀背催促鞑靼人上前推车,稍有迟缓便是一顿毒打。有辆粮车装着瓦剌贵族的绸缎和酒肉,车轮陷住后,十几个鞑靼老人拼尽全力去推,有个老汉体力不支倒在车轮下,竟被直接碾过,惨叫声被马蹄声掩盖,连尸骨都没人收殓。
这支拖拖拉拉的后勤大军,每天只能走几十里路。白天要顶着烈日和风沙赶路,晚上只能挤在漏风的破帐篷里,啃着干硬的麦饼,喝着带着泥沙的雪水。有孩童夜里冻得哭,被瓦剌哨兵用刀柄砸醒,骂骂咧咧地驱赶:“再哭就扔去喂狼!”老人们则偷偷用骨笛吹奏安魂曲,既是悼念死去的族人,也是在祈求长生天保佑自己能活着回家。
也先坐在中军帐里,听着手下汇报后勤进度,对鞑靼人的苦难毫不在意。在他眼里,这些人不过是会走路的牲畜,只要能把粮草送到前线,死多少都无所谓。可他没看到,那些刻着“父仇”的箭杆背后,藏着孩童被欺骗的愤怒;没听到骨笛民谣里的绝望,正在悄悄发酵成反抗的种子。这支被强征的后勤大军,就像一颗埋在瓦剌阵营里的定时炸弹,或许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便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发。
草原的风越刮越烈,卷着鞑靼老人的歌声和孩童的呜咽,跟着瓦剌大军的脚步南下。也先以为靠着高压能逼出战斗力,却不知人心从来不是靠鞭子能驯服的——当后勤队伍里的怨恨积累到极致,当孩子们终于明白“仇人”究竟是谁,这场被野心裹挟的战争,早已埋下失败的伏笔。
也先的后勤大军行至河套平原时,秋阳正烈,戈壁滩上的石子被晒得发烫。队伍刚翻过一道沙丘,便撞见博罗纳哈勒派来北送战利品的车队——几十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既有从凉州卫抢来的绸缎、瓷器,也有鼓鼓囊囊的粮袋,麻袋缝隙里漏出的米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后勤主将是也先的心腹,见状立刻勒马高喊:“都给我站住!这些是大汗的战利品,不许擅动!”可队伍里的鞑靼人早已被饥饿逼红了眼,他们背着比自己还重的粮草,啃着掺沙的麦饼,此刻见了满车财物和粮食,刻在骨子里的贪婪瞬间压过了恐惧。几个年轻鞑靼士兵对视一眼,突然拔出佩刀冲向押送队伍,手起刀落间,毫无防备的瓦剌押送兵便倒在血泊里。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疯抢车上的粮食和绸缎,连孩童都冲上去捡拾散落的米粒,塞进嘴里拼命吞咽。
“反了!都反了!”主将气得脸色铁青,立刻带领瓦剌精兵冲上前镇压。刀光闪过,抢粮的鞑靼人成片倒下,有个白发老汉因为偷偷往怀里塞了把米粒,当场被砍掉脑袋,鲜血溅在身后哭喊的孩童脸上。混乱中,鞑靼百户长阿勒坦试图阻拦,他在族中威望极高,本想劝族人住手,却因“纵容叛乱”的罪名被一刀斩于马下。
阿勒坦的儿子巴图见父亲惨死,双目赤红,带着几十个亲信持刀冲进帅帐,指着主将怒吼:“去年冬天,你们抢走我们部落最后一批牛羊和粮米,让我们啃树皮过冬!现在有了战利品,却连一口吃的都不许我们碰,你们到底要逼死我们吗?信不信我们反了!”
主将冷笑一声,根本不把这群“奴才”的愤怒放在眼里:“反?你们也配?”他挥了挥手,亲兵立刻上前将巴图乱刀砍死。这一刀彻底点燃了鞑靼人的怒火,“为阿勒坦报仇!为巴图报仇!”的呐喊声在队伍里炸开,年轻体壮的鞑靼士兵纷纷挥刀砍向瓦剌人,后勤队伍瞬间变成战场。瓦剌士兵猝不及防,不少人还没拔出刀就被砍倒,惨叫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在戈壁上回荡,连远处的飞鸟都被惊得四散奔逃。
军中骚乱整整持续了三日。鞑靼人焚烧营帐、抢夺粮草,甚至试图截断前线的补给通道,让远在开平卫的也先差点断了粮。也先收到急报时,正准备对开平卫发起新一轮进攻,听闻后勤哗变,气得当场砸碎了酒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不得不暂时放弃攻城,亲率五千精兵星夜折返镇压。
赶到河套时,眼前的景象让也先倒吸一口凉气:营地已成一片火海,鞑靼叛兵们在脸上涂着羊血,举着刀在火光中狂奔,模仿着草原狼的嚎叫,声音凄厉如鬼哭。刀光与火影交织,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狰狞可怖,竟分不清是人是鬼。“杀!给我往死里杀!”也先目眦欲裂,下令毫不留情地镇压。
瓦剌精兵的铁骑冲入乱军之中,弯刀如割草般收割着生命。鞑靼人虽奋勇反抗,却终究抵不过正规军的冲击,尸体很快堆成了小山。也先坐在高坡上,冷冷看着这场屠杀,直到地上的血流成河,叛兵的嚎叫渐渐平息,才下令停止攻击。这场骚乱,最终以两千多名鞑靼人的死亡告终,戈壁滩上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经此一乱,后勤大军元气大伤。幸存的鞑靼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怨恨,没人再敢上前推车,队伍彻底停滞。也先看着这群随时可能再次哗变的“隐患”,终于意识到强压只会适得其反。在临时召集的部落首领面前,他咬着牙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允许后勤队伍中的儿童和老人北归。
当老人们牵着孩童的手,背着简陋的行囊踏上归途时,后勤大军瞬间从两万人缩水到一万出头。剩下的鞑靼士兵望着亲人远去的背影,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麻木的绝望。也先看着这支人心涣散的队伍,心里清楚,后勤的根基已经动摇,别说继续南下,能不能支撑到冬天都是未知数。河套的风卷着血腥味吹过,也先第一次对这场战争的结局,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陕甘边境的风沙卷着枯草,在博罗纳哈勒的营帐外打着旋。他正站在地图前,指尖划过西安的位置,眼中满是南下的渴望——自凉州屠城后,明军在陕甘的布防出现松动,他本想趁势找到缺口,一路杀入陕西腹地,可父亲也先的撤军令却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的盘算。
“后勤大军溃散一半?粮草无法运输?”博罗纳哈勒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信纸被他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他猛地一脚踹翻帅案,案上的酒杯、地图散落一地,酒液溅在狼皮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父汗若早听我言,集中兵力从陕甘南下,此刻我们已在西安饮马!”他拍着大腿,对着帐外怒吼,“如今粮草不济就要退兵?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副将在一旁垂首不敢作声。他知道博罗纳哈勒的不甘——从凉州之战的大胜,到沿途劫掠的补给,这支军队本已摸到了陕西的门户,只待一声令下便能长驱直入。可也先的命令字字千钧,没有后勤支撑,大军在陕甘的旷野里迟早会饿死、冻死。
博罗纳哈勒在帐中踱来踱去,铠甲的铜钉碰撞着发出烦躁的声响。他望着帐外待命的骑兵,那些骑士的马鞍上还挂着从凉州掠来的绸缎,此刻却要跟着他北返,心中的憋屈几乎要炸开。“撤!”他最终咬着牙下令,声音里满是痛苦与不甘,“全军整理行装,北归宣府,与父汗汇合!”
撤军的队伍在风沙中缓缓移动,博罗纳哈勒勒着马缰走在队尾,回头望着陕西的方向,眼神复杂。他对副将坦言:“正面交锋,我们永远不是大明的对手。他们的火器、阵法、粮草,都比我们强太多。”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惋惜,“最正确的路,本是从陕甘打开突破口——占领西安,据守关中,再攻克凤翔、庆阳,把宁夏卫、甘肃卫与朝廷的联系彻底切断。”
“困死那些卫所的明军后,夺取他们的地盘和百姓,再东进陈兵潼关。”博罗纳哈勒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仿佛已看到大军扼守潼关的景象,“到那时,进可威胁中原,退可固守西北,就算不能入主中原,也能逼着大明割地求和,占稳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
副将忍不住问:“那我们不南下四川吗?那些汉人不都以为我们要攻蜀地?”
“南下四川?”博罗纳哈勒嗤笑一声,眼神却很清醒,“那是重蹈蒙哥汗的覆辙!四川多山多水,栈道艰险,明军只要守住几个关口,我们的骑兵就寸步难行。当年蒙哥汗死于钓鱼城,难道还不够警醒吗?”他摇了摇头,“我们是草原的狼,不是山里的熊,陕甘的平原、戈壁才是我们的战场。占据西北,染指宁夏、青海的牧场,就足够了。”
可这清醒的规划,终究成了泡影。博罗纳哈勒望着北归的队伍,心中满是无力——他知道父亲也先的野心,那位瓦剌可汗始终梦想着复刻成吉思汗的荣光,非要从大同、宣府一线硬闯,试图直逼北京,却没看到瓦剌的后勤早已支撑不起这样的野心。
“父汗被胜利冲昏了头。”博罗纳哈勒低声自语,声音被风沙吞没,“他以为打赢了几场小仗,就能撼动大明的根基,却不知我们的软肋,早就被后勤拖垮了。”
北归的路越走越远,陕西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风沙尽头。
博罗纳哈勒知道,自己错失的不仅是一次南下的机会,更是瓦剌部落最有可能在西北立足的希望。作为瓦剌阵营里唯一看清战局的人,他却不得不屈从于父亲的权威,跟着那注定失败的野心,一步步走向未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