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年里,谷中依旧安稳平淡。
晨雾依旧在卯时准时漫过河道,暮色也依然在酉时染红山峦。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连明九章和袁正平一家,都渐渐融入了谷中的生活节奏。
起初,袁正平和其家眷还不适应,如今已能熟练的挥动锄头,翻土时溅起的泥点沾在粗布衣衫上,倒比当年在衙门当差时多了几分踏实气。
不过明九章有医术傍身,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随手便能配出几副药,煎好的汤药盛在粗瓷碗里,热气腾腾地递到病人手中,却从不收银钱,也不要东西。
起初村民们过意不去,硬塞些自家种的蔬果,都被他笑着婉拒:“不过是举手之劳,诸位若执意要谢,不如帮我照看些药材幼苗。”
于是,大伙儿便自发排着队,趁着农闲时帮他们翻整田地、晾晒草药。
而钟婶母子俩的生活,却依旧笼罩着一层郁郁寡欢的阴云。若不是众人劝说,“说不定钟兄弟还活着”这样的话撑着她们母子,只怕是都撑不到今日。
她儿子钟岩,大病一场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他的脸庞仿佛褪去了稚气,轮廓愈发坚毅,却总是不见笑容。每日天不亮,他便默默起身,先是跟着虞仓、周满和袁正平在空地处习武,一招一式练的极为认真,木刀劈砍时带起的风声都蕴含着杀气和狠意。
午后日头毒辣时,他又安静的坐在二禾身旁,捧着二禾专门雕刻出来的竹简识字,眉头时常紧锁,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进骨髓里。
钟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知如何是好。她每每想起那日她家男人为了救下她们,用那魁梧的身躯去挡刀的模样,都恨不得随之而去。
可众人的安慰没有错,也许...也许还活着,她没有亲眼见到尸体,虽知希望渺茫,但总归还有希望。更何况,她们母子的命,都是他用命换来的,她不能死,更不敢死!
她也知道儿子这般拼命是为了什么,可她不敢阻止。
她明白,钟岩是为了给父亲报仇,才撑着一口气,才这般拼命的习武识字。她不能让这口气泄了!哪怕明知前路艰险,哪怕明知这仇恨可能永远无法得报,她也不能阻拦。因为那是支撑儿子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是她男人用生命换来的执念。
虞秋也会时不时上门去劝慰钟婶,哪怕她知道那些言语的无力,但总归也能有一丝微弱的作用。
而卫时在这半年间,与虞秋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因要凑齐李氏所说的东西,他日日出谷,披星戴月的穿梭于山林与村落之间。
春日的山花烂漫不及他眼中的焦急,夏日的暴雨倾盆浇不灭他心头的执念,最长的一次在谷外滞留了月余,辗转多地,只为寻得那最精致的头面首饰。
就当虞秋按捺不住,准备带着狼群和狐群一同外出寻找时,卫时和小灰的身影,出现在山谷入口处。
虞秋望着那抹熟悉又狼狈的身影,眼眶瞬间发热,紧绷多时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松懈。她嘴角的笑意还未绽开,莫名涌上的委屈和后怕却先一步决堤,她咬了咬唇,直接负气转身跑开,踩得枯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发泄这月余的担忧。
她不知卫时为何突然出谷,无人告诉她真正的原因,但她多少能猜到一些。可就这样闷不吭声的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了无音讯,着实让人担心害怕。
卫时的目光一眼锁定虞秋心脏猛地一跳,还未来得及品味重逢的狂喜,便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心头顿时慌得没了章法,他不及多想,直接让小灰追上去。
“虞秋!”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月余的颤抖。
然而虞秋的步伐并未因此停顿,反而在听到呼唤后跑的更快了。
可她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小灰?听见身后的动静,刚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一阵熟悉的松木和阳光混合的气息将她包裹,她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什么,回神后,她已经落坐在卫时的怀中,脸颊紧贴着那件带着体温的衣衫,能清晰的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如同战鼓擂动,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心房。
虞秋在卫时怀中怔了片刻,鼻尖萦绕着他衣襟上熟悉的气息。她本该挣扎,本该质问这月余的杳无音信,可当卫时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时,所有的的担忧忽然就都堵在了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鼻音。
“你......”她抬眸,睫毛轻颤,声音里还带着未消的颤意。
卫时喉结滚动,低低吐出一句,“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让你担心了。”尾音还有些微微发颤。
虞秋轻轻应了一声,唇瓣微抿。忽然抬头,目光灼灼的望进他眼底:“卫时,下次若再离开......”
“便带着你一起。”他截过话头,语气笃定。
冷静下来后,虞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怎么可以做出这般幼稚的事情!
“虞秋。”卫时突然唤她的名字,嗓音里带着一丝柔意,“回家。”
虞秋收回思绪,深深的看了一眼卫时,紧紧抱了抱他,像是要把积攒月余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个拥抱里。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松开手,从小灰背上下来,仰着头看着还怔在小灰背上的卫时,唇角微扬,“该让小灰回家了,小白也很担心他。”
小灰听见伴侣的名字,鼻翼翕动,从喉间低低滚出几声呜咽,像是思念,又像是急切。
卫时轻抚小灰的背脊安抚着它,从它背上飞身而下,“谢谢你,快回去吧。”
他话音还未落下,小灰就迫不及待的蹿了出去,四蹄踏过满地桃花花瓣,激起细碎的声响。再定睛一看,只能瞧见它矫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斑驳的光影里。
“走吧,回家。”虞秋牵了牵卫时的手,随即便松开,小跑着离去,发丝在风中扬起又落下,步伐间透着难掩的轻快。
卫时望着她的背影,嘴角不自觉上扬,他低声重复,“回家。”随即迈步追上虞秋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