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秋听着这些打趣,唇角也不由得微微扬起。
她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着收拾碗筷的男人,又看看身边笑语盈盈的婶子与伯娘们,再悄悄望向不远处,正帮着添柴火的卫时。
灯火摇曳,人声喧哗,这一刻的热闹与温暖,仿佛将整个冬夜都点亮了。
她知道,这个年节,或许平凡,或许简单,但却会让她记得很久很久,久到一辈子那样久。
这一天,她与这些人一起,在这众人为其命名为桃花谷的谷中,守着岁末的烟火,也守着来年的期许。
夜幕悄然垂落,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午间饮下的酒意此时渐渐涌上心头,让整个场面更添几分热烈与欢腾。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每一张带着笑意的脸庞,仿佛前几个月积压的忐忑与惶恐,都随着这即将燃尽的篝火,化作一缕缕轻烟,随风消散在这将要迎来新的一年的夜色里。
而此时山谷外,瀑布旁居住的刘家。
一家四口人,围在堂屋的桌前,气氛凝重。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刘家四口围坐在木桌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因那刘老头又“犯病”了,而且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刘老头佝偻着背坐在桌前,浑浊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某处,嘴角却忽然诡异地扬起。
“儿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忽高忽低,“你娘来接我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说那里的生活很美好,有吃有喝还有得住,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东躲西藏......”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一拍桌子,油灯都跟着晃了晃,“滚啊!真那么好你能想起我?!哈哈哈,老头子我才不上你的当!”
刘大宝何曾见过这般场面。看着自家爷爷对着空气大喊大叫,当即就吓得忍不住嚎哭起来。
这一连串变故把刘大宝吓得“哇”地哭出声来。王氏慌忙捂住儿子的嘴,可这压抑的抽泣声还是惊动了刘老头。
老人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孙子身上,脸上的神情瞬间从癫狂转为困惑,“乖孙,你哭什么?”
说着,他竟颤巍巍地绕过桌角,慢慢俯下身来。刘大宝吓得往王氏怀里缩了缩,却见阿爷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不怕不怕。”刘老头喃喃道,声音忽远忽近,“你奶奶她带不走你阿爷,乖孙不怕......”
王氏将刘大宝护在怀里,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她强撑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爹...咱们吃饭吧?”见老人似乎稍微平静了些,她鼓起勇气小声补充:“那饭菜...凉了就不好吃......”
话未说完,就被刘老头骤然转变的神情,吓到噤声。
刘老头盯着自家二儿媳看了半晌,仿佛在思索她话中的意思。王氏被他看得后背发凉,怀里的刘大宝更是缩成一团,更是不敢再哭出声来。
“对!”刘老头突然直起腰板,重重地点头,“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快吃!”
他一把抓起筷子,夹了满满一筷青菜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抬头见众人还坐着没动,他又猛地一拍脑门:“你瞧我!光顾着自己吃了!”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狰狞,“把那死老太婆给忘了!都别怕!她活着我能收拾她,死了照样可以!”
话音刚落,老人就‘腾’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对着虚空破口大骂起来。
污言秽语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王氏赶紧捂住刘大宝的耳朵。不知骂了多久,刘老头终于收住怒气,脸上的戾气奇迹般地消失了,重新挂上那种令人不安的笑容:“好了,被我骂走了,咱们吃吧?”
刘义和媳妇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又看看已经快被吓晕过去的儿子。刘义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终于压低声音,艰难地开口,“爹......”
“嗯?”刘老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嘴里还嚼着饭菜。
刘义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声音低沉得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你能不能别闹了?能不能安生一天?”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非要我们...同你一样...疯了,你才开心吗?”
堂屋里安静的可怕,只有油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刘老头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刘义垂下眼眸,看着桌面上,自家媳妇用了半日,将不多的食材,做成这一桌子的吃食,就是为了能过一个像样的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桌边缘,指节微微发白。那些他不愿想起的记忆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天盗匪进村时,他们全家慌不择路地逃往后山的情景,他亲眼看见身体带伤的母亲跑得跌跌撞撞,他想要回去搀扶,而面前这个前一刻还对着空气咆哮的父亲,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别管她,跑慢了谁都活不了!”,就自顾自的钳着他的手腕继续狂奔。
“娘!等等娘!”他那时的呼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父亲在夜色下铁青着脸,钳着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面色狰狞的盯着他说:“你是想等她死在地窖里,那臭味逼的咱们都没有地方躲藏吗?”他从来不知,原来父亲那佝偻的、瘦弱的身体,有那么大的力气。
或许是他自己也放弃了母亲,后来,他再回去时,只看见一片烧焦的树林,和不远处靠坐在树根下...死不瞑目的母亲。
他不敢让父亲知晓,便只匆匆掩埋,顺手寻了块木板,用柴刀潦草地刻了“娘之墓“三个字,插在坟头。
刘义猛地睁开眼睛,眼眶已经泛红。
他看见对面的父亲正歪着头,嘴里含混不清的念叨着什么,仿佛又陷入了另一个癫狂的世界。
而自己媳妇王氏正偷偷抹着眼泪,小声哄着怀里抽噎的刘大宝。
这一桌来之不易的年夜饭,在这一刻,在父亲癫狂的笑声与咒骂声中,显得如此讽刺。
也是在这一刻,他知道,他的父亲...疯了。
这或许,是他们的报应......是泯灭人性的报应!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余生,皆要在痛苦的内疚与自责中度过。